故乡的夏天闷热难耐,尤其是晚上,芭蕉扇是当时唯一行之有效的纳凉设备。舍不得点灯的屋里,黑乎乎的,更待不住。不过,记忆中,我的童年的夏天并不如此灰色。相反,那是充满色彩的快乐童年。
这一切,都与夏夜的门板有关。
一到夏天傍晚,是我们这些小孩快乐的开始。
我们开始纠缠家里的大人,要“搁门”。
所谓搁门,就是卸下大门,把门板洗擦干净,在场上摆上两张长凳,把门架在长凳上。
搁门也常有用竹床的。我家也有。
不过,我不太喜欢竹床,有时会被扎着夹着,小孩皮肤嫩,容易感觉不舒服。
搁门其实就是为了透气纳凉。
村里第一家搁门的,家里的小孩都会很自豪。
当年我家经济条件差,晒场没钱铺砖,也就是把土地夯结实了。
所以,大人同意搁门之后,我们这些小孩,立马会抢着拿扫帚去扫场,把场上的垃圾草屑之类扫到场边,然后拎一些河水,在地上简单洒一些,一来压尘,二来降温。
弄干净了,大概会少些虫子吧,总是心里有些安慰。
大人会摘一些法国梧桐树叶或树皮,扔在刚扫到场边的垃圾堆上,点着了,闷些烟出来,这是乡下烟熏蚊子的土法,其实也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
小孩们扛出了长凳,分开放在场上,大人把大门卸下,扛到场上,搁在凳子上。
我家当年干这活的,一般都是我爷爷或堂叔。
门搁上之后,奶奶就会拿布,用干净水把门板擦一遍。
门就搁好了。
我们家一般会搁两扇门,家里孩子多。
门搁好之后,做好的晚饭就端到了门上,周围摆了几把椅子、秧凳,全家都围着门板吃饭。
晴天的夏夜,每到饭点,几乎村村户户都是这样的。
偶尔也会弄点小菜,家里的男人们,爷爷和堂叔就会喝点小酒,父亲则陪在边上。
偶尔,也会有邻村路过的熟人,看到了打招呼,喊着一起坐下喝点,其实也就是客气而已。
不过,村里都是同宗,关系还都不错,小孩子串个场,从这家的门板尝到那家的门板的,也常有。晚饭大多是喝粥,吃的都差不多。
吃完晚饭,家里的女人们赶紧把门板上的餐具收走,然后再把门板快速擦洗一遍。
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了,大人一收拾完,便立即爬上门板,占据有利位置。
最好的位置,当然是门板中间,既安全又平整。要是边上,有门环,容易硌着。
通常小孩在中间,大人在两头,女人们,有时也拿张凳子坐在边上。
我的童年有个幸福的家庭,祖孙三代同堂,生活虽然艰苦,但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男人们聊着天,女人们摇着蒲扇,替孩子赶着蚊子,而孩子们则躺在门板上,眨巴着眼睛,望着遥远而深邃的夜空,念叨着自己不着边际的梦想……
父亲高小毕业,在农村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当然我们村里读书人多,老师多,许多都在乡村中小学当老师,夏夜总有谈得来的一起来聊天。
他们谈三国水浒,谈七侠五义小五义,谈岳飞精忠报国,谈杨老令公潘仁美,谈空四军小舰队……当然有时也讲鬼故事。
讲到紧张的关头,小孩们都会害怕得挤在一起,但还竖着耳朵。
女人们有时也愿意念叨,说些神话故事给孩子们听。
她们会指着夜空银河两边的星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会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珍珠塔双推磨,讲望江亭庵堂相会,讲白娘子水漫金山寺……
讲着讲着,大人会一声叹息,小孩也会跟着长唉一声。
我长大后才明白,自己文学和历史最初的启蒙,和对仁义忠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忘恩负义等的最初理解,大概都是在门板上从长辈们的纳凉闲聊中听来的一鳞半爪。
但已深种在心了。
不过,门板上的夏夜,数星星的时候最多。
我至今不识什么猎户座之类的现代天文学名词的星座,但我依旧认识北斗七星,依旧认识扁担星,认识黄昏星、天亮星(启明星),这全仰赖于童年门板上度过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