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夏日的夜空,空旷辽远,没有月亮的晚上,繁星密布。
每天晚上,奶奶或母亲就会摇着蒲扇,陪着你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
一遍遍地数,一遍遍地出错,一遍遍地从头再来。
这一过程中,我们的数数水平和对星星位置的辨识力提高了。
北斗七星像把调羹,扁担星真的像扁担挑着两颗星,傍晚西天的黄昏星,黎明东方的启明天亮星……
这都是奶奶教给我们的。
夏天的银河繁星密布,恰似一条河横亘在夜空,迥异于周围。
奶奶会指着银河两边的星说,那颗叫织女,那颗叫牛郎,七月七喜鹊搭桥,他们会相遇。
其实我从来没找到过,至今也不知道哪颗叫织女星哪颗叫牛郎星,有时我也怀疑是不是老人也不清楚。
不过,奶奶却肯定地告诉过我们,当银河横过来,从南北向变成东西向时,就到收稻子的时候了,有新米饭吃了。
我后来稍大一些,自己验证过,当银河从南北向横过来,变成东西向的时候,真到了秋收季节。
这老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却有着时令节气的变化,或许这也是一种最初的科学启蒙吧。
夏夜里,年幼的我们还喜欢在遥远的星空追逐飞机和卫星的行踪。
飞机好找,一般有红灯一闪一闪的,在银色星星密布的夜空中,这闪烁的红灯算是异类,比较突出,所以,找到飞过的飞机很容易。
不过,卫星就比较难找了。就是一个跟星星一样亮的东西在天幕上慢慢移动,周围都是类似的星星。
不过,虽然没有什么火眼金睛,可什么也逃不过孩子天真的眼睛,要知道,找卫星可是一件有大乐趣的事啊。
“找到了,找到了,那儿有一颗卫星。”
“哪儿呢?”伴随着激动的声音,几个脑袋挤在一起,顺着其中的一只手看出去。
果然,一颗卫星在慢慢游荡。
在对着繁星的幻想中,我们常常渐渐地在门板上睡着了。
父亲就会把我们抱进屋去,放在我们自己的睡床上。
其实故乡夏天晚上,许多男人是不在家里睡的,他们贪凉,就睡屋外的门板上。
他们在门板的四角,绑上竹竿,撑起蚊帐,然后躲进去睡觉。
我记得有一次去朱家桥看电影回来,见跟我爷爷同辈的一位老头躺在门上睡着了,堂叔恶作剧,悄悄把他的蚊帐边沿从凉席底下抽了出来,垂在地上,结果老头后来被蚊子骚扰得半夜一直捉蚊子。
上世纪80年代,我家盖起了楼房。乡下盖房,是一截截盖的,那时盖房的钱还比较紧张,先盖了一层平顶。
平顶是水泥浇的屋顶。
于是夏夜纳凉就从门板上改到了平顶上。
每天傍晚吊几桶水,把水泥楼顶冲刷几遍,降温,然后铺上凉席,点上蚊香,躺在楼顶上乘凉,讲故事,看星星。
楼顶的视野比在老屋场上的门板上要开阔得多,一览无余,真正的极目天舒,望不见何处是天涯。
门板上的童年消失了,我们迎来了楼顶上的少年时代。
不过,这个时代更短,很快也就过去了。
如今我生活在大都市。从北京而广州而北京,每天晚上回家,我都会在昏黄的城市夜空里,辨别头顶的星星,看到一颗两颗,都会很高兴。
不过,我更愿意在故乡的夜里,无论冬夏,漫步在村间路上,抬头看那永远深邃莫测的天空,看那闪烁的星星。
一切都已渐行渐远。
但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往日时光,想起那门板上的晚餐,想起门板上七嘴八舌中的故事,想起故乡夏夜的星空,想起自己的亲人……
想起我的童年,那些温情、快乐、惬意和梦想。
想起那个艰苦却又色彩斑斓的童年……
(摘自江苏教育出版社《江南旧闻录:故乡风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