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壶(2)

父亲生性喝不了酒,故蜡壶于他并无多大兴趣。但所幸父亲自幼熟读古书,腹有书香,便自然也懂得蜡壶烫酒之佳话。锡性凉,散热效果佳,较其他器皿更胜一筹。锡制酒具斟酒,夏天清凉爽口,冬天温酒导热较快,张而不扬、含而不露,令人适意。父亲平日也和母亲说些古人蜡壶温酒趣事,他熟读《红楼梦》,经常说给母亲听,自然也应着这把蜡壶,告诉母亲,宝钗也曾劝宝玉要将酒烫热了才喝,也是用着此般蜡壶的,是因为烫热吃下去才发散得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母亲听着便觉得陪嫁蜡壶价值存在不单于二姨婆那份情谊了,也有着了与祖母的怀念之情,如今更通过这把蜡壶,来共享父亲的才华了。只遗憾父亲沾不得半点酒,不然定用此把蜡壶温烫,和友人把酒言欢;又或者与母亲执酒共酌,甘苦相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个告别和拥抱的时代,充满着激情和期许。为了生计致富,父亲决定走南闯北,外出寻求商机,母亲自然不舍,又恐父亲只身外闯,心疼难抑,力劝父亲还是安心务农,过得平凡日子罢了。父亲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拿起笔来,画将起来,不一会儿,已有了一幅素描,竟然便是蜡壶。母亲看着画中蜡壶,竟觉着比父亲肺腑中掏出来的话语还恳切,一时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父亲坚定的眼神。母亲深知父亲学识渊博,命却平常,空有抱负却奈何家境贫困,但总归不会浅居农村的,便不再相劝。自此,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常年在外的记忆逐渐清晰稳妥。

母亲虽只有高小文化,但受父亲影响,也逐渐喜欢看些古籍小说,养得一些见识,甚至跟着父亲也会背上几句诗词。父亲甚喜养花,尤爱牡丹,他说,薛宝钗抽出牡丹签“艳冠群芳”,他又说,李白赞杨贵妃为牡丹,“花与人融为一体”,有一日,母亲告知父亲说,蜡壶镌刻的正是牡丹,只是纹路简洁,没仔细看,却真也看不出来,只道是一朵花,然竟是一朵牡丹。陪嫁之物镌刻牡丹,而父亲恰最爱牡丹,母亲自然欢喜。父亲远行前,为母亲种下三株牡丹,是并种在一起,看着就如一株。牡丹花期一般只有十天左右,母亲希望花开时候,父亲能够归来,花开人归,当属佳话。父亲临行前嘱托母亲,要保持土壤湿润,也不可多浇水。却因父亲一句“你的蜡壶插花花长久”,我竟看到母亲有时用蜡壶浇灌着牡丹,偶有而已,不常有。

父亲在外的日子刚开始并不顺利,虽说那个时代的商机如春天的野草,给人满是憧憬,但他总还是夹杂了许多书生气在里头,如同双眼蒙布走在野蛮生长的市场经济浪潮中,频频受挫,令父亲心生懊悔。女人在特定的时刻,总能显现出比男人更加刚毅的品格,母亲对父亲说:“你尽管在外闯,我守着你归。”父亲心定了,腹中才干和踏实品性使他逐渐在商界崭露锋芒,我家状况也日益好了起来。而母亲并未随着生活的日益好转而安于享受,照例日出便起身,照顾好我们日常,忙于农事,也精心呵护着父亲的花草。当时的女性的情感是隐忍而内敛的,她们通常对情感不宣于口。我家屋子年头有些久了,屋内光线有些暗,几次放学回家,都看到母亲捧着蜡壶擦拭,她瘦长的身子显得特别孤单。每日睡前,我仍能看到屋外西北角有微弱的灯光,母亲是个极其节俭之人,却总是忘记关了那盏灯。

距离就像风,吹熄那些微弱的,而助长那些强烈的稳重的情感,父亲常年在外,但坚持半月一次的来信。收到来信的时候,是母亲一整段时日中最开心的光景,她会认真拿着信,端放在桌面上,用手再轻轻按了按,仿佛父亲能透过信封看到她的模样似的。转而至临窗写字台前坐下,用小刀细心划开信封上的胶水,似在拆封一件艺术品,取出信来仔细品读。在阳光的照射下,纸张呈现出好看的玉白色,父亲工整遒劲的字迹让母亲脸上展露微笑。女正位于内,男正位于外,人世间的一切不平凡,最后都要回归平凡,都要用平凡生活来衡量其价值,而我的父亲母亲,将这平凡演绎得淋漓尽致。

父亲最爱牡丹,而我母亲就是一棵树,他外出闯事业,她辛勤操持家。岁月匆匆毕竟不可留,母亲依然每年几次用着蜡壶祭祖,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母亲洒酒已是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手势娴熟已如长袖游走。我总想着,父母的情感也如同酒香悠悠,沉淀到蜡壶壶底,陈年累月冲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