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远方

我十多岁时随父亲下地刈麦,满洼都是金黄的麦子,一望无垠。汗流浃背的父亲弓着腰,不停地往前移动。镰刀如月牙一样闪亮,执在他粗糙的手里,他就像大地的理发师,麦茬齐刷刷地甩出来,展露出大地的精气神。割麦子靠的是熟练,捆麦子靠的则是技巧。我感觉父亲是在变魔术,让人眼花缭乱。

“这就行了?”我持怀疑的态度。

“你提溜到‘日南’,也坏不了呀!”父亲信心满满地说。

父亲边说边将麦子拎起来摔了两下,那麦腰纹丝不动,看来捆得非常瓷实。

“爸,‘日南’有多远?”我好奇地问这个刚熟悉起来的继父。

“你想它多远就是多远。”父亲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白牙,枣红色的脸上,带着慈祥。他目光如炬,和那天的太阳一样,明亮炽热,近在眼前又仿若悠远。

“是山东日照南边,还是日本南边?”

“那才多远?”在这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父亲眼里,日照、日本都不算远,好像他一双长腿走几步就可以到达。“日南”是超出人想象的远,他捆扎的麦子结实无比,如同钢打铁铸。那是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日南”这个词。

父亲三十七岁还打光棍,总有人和他开玩笑:“老谭,什么时候娶媳妇?让我们听听你的窗户根儿?”

“甭着急,等到‘日南’以后。”他都三十七岁了,还让别人不用着急,他很有信心和耐心,对别人说起的这个“日南”也是父亲时间上的距离。很多和他同年的人,儿女都老大了,只有他还形单影只。

“‘日南’是猴年马月?”

“你慢慢等,保证有你的窗户根儿听。”光棍父亲是开心的,无拘无束。家乡有“听窗户根儿”的习俗,就是跑到别人窗户下,听人家夫妻之间的悄悄话,尤其是年轻夫妻的“窗户根儿”更让人津津乐道。

那时候的父亲陪伴着一个鳏居老汉十几年,老少两个光棍住在一起,自然有很多共同语言。父亲像小学生学雷锋做好事一样,每天起来给那个老人挑水、扫院子、劈柴,做完这些再回到爷爷奶奶那里报到吃饭,然后下地。老光棍经常感叹这么善良的年轻人,为什么遇不到善良的女人?

父亲像走在一条大路上,看到陌生人扔掉的重担,就毫不犹豫地捡起来继续前行,他以广阔的胸怀接纳了母亲和我以及弟弟妹妹。那个鳏居老汉说善良的父亲自然有不怕晚的现成饭,但别人说他的“窗户根儿”没有味道,一大炕老的少的,没有他们想象的内容。

父亲送我上学了,村小学的校长特地找到家里,说这个四川娃,很聪明好学。父亲说:“好好上学,要有个‘日南’的志向,干大事,你上到‘日南’去,我这个继父老子也供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视远方,眼里有无限的光亮。远不像我现在对儿子说:“你小子有本事考到火星上去,你老爹头拱地也供你。”

“日南”,成为父亲心中的宇宙,也成为他生活的方向和目的地,他用自己的脚丈量着心中的远方。那几年,日子不管多艰难,父亲总是不辞辛苦地劳作,每次下地后,那个又大又笨重的自行车后面都要拖载回山一样高的柴草。以前,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平添四张嘴,日子一下就艰难了许多,不过在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好像“日南”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别人说他一下连老婆孩子都有了,捡了很大的便宜,他也不在意。我们仨兄妹还算听话,父亲总是笑呵呵的,很是开心满足。

高大的父亲似乎要顶破天,有他在,我就无忧无虑,学习时紧时松,大学终归是没有考上。父亲一脸严肃不停地审视着我,他总听别人说我的学习成绩好,结果却是这个样子,他好像不认识和不信任我一样,让我不敢仰视他的脸。最终一声叹息,代表了他比我还难过,荣光不在,他“日南”的心愿一下子坠落到脚下的土坷垃里。

母亲让我这个不识稼穑的儿子去当兵,父亲好像看到另外的希望,心愿里有了另一个“日南”。兵车带我走的那一天,相处了九年的父子即将分别,他红着眼睛说:“远在心中,近在脚下。咱们是农村孩子,到了部队踏踏实实地干,不要想那些‘日南’没有用的。”我没有听懂他这个“日南”的意思,流着泪水赶紧点头。兵车远去,父亲变成了天边的一个点,他看我消失在远方,我看他消失在尽头。后来我回想这个“日南”,就是空旷、不实际的意思。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翻阅部队机关图书室的《大百科全书》,竟然还真查出了“日南”一词。在《大百科全书》里,对“日南”做了这样的解释:日南是中国古代一个郡的名字,其范围在今越南中部地区,辖境位于越南横山以南。这一查阅,为我打开了更广阔的世界。“日南”还是两汉以前的流放之地。看来“日南”在古人的眼里并不陌生,在他们的心中,那里不仅遥远,而且蛮荒、艰苦。

面对《大百科全书》,我沉思良久,“日南”虽远,却又很亲很近。小学文化的父亲也会知道这些?在父亲的思维里,与“远”相关的概念是没有标准的,他也绝对不会知道早已经有了“日南”这个地方、这个词。如果知道,他会不会创造出另一个词来表达他心中的“远”呢?他又是怎么想到并造出这个词的呢?我多年也不曾问过。

几年后,父亲因为患病去世,才五十三岁,他的脚步是如此急迫。如今我的岁数已经超越了父亲,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成就和理想距离父亲心中的“日南”还有多远。“日南”一词总在我耳边轻声响起,带给我心中一阵阵的痛,遗憾他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