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娟是在一个昏沉的高三清晨踉跄地跨进我们班级教室前门的,像是憋了一股极大的勇气。班主任一改往日的严肃,简单几句话后对一直低着头的段娟说:“介绍一下自己吧。”她抬起头,露出了颧骨上一块巨大的瘀青,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我叫段娟。”
段娟瘦瘦小小的,被安排坐在讲台旁边的位置。她极少与人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将脸庞埋进沉重的书本里,走路时也常常低着头,用注视双脚的方式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
一日夜里,我心血来潮,在10点的放学铃声响起时,掏出一张英文试卷,为自己计时,埋头做了起来。当我再度抬头的时候,11点25分,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除了我,还有段娟。我眯着眼睛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的轮廓在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被头顶的灯镀上了一道金边。
我收拾好东西后路过段娟的座位,问她:“顺不顺路,要不要一起回家?”她显然对我的出现十分诧异,然后轻轻地点点头。我们并肩走在夜里,风很大,让人只顾着快步行走而无暇说话,偶尔远处会有汽笛声骤然打破这片平静。后来,我们心照不宣地一同走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从她小而哀伤的言语中,我得知她的父亲常年酗酒,喝醉了就爱在家里砸东西,砸伤了她的身体,也砸跑了她的母亲。
无声的夜晚有着独特的魅力,仿佛能将世间所有的细小苦难悄无声息地吞噬。我常常静坐着发呆,段娟则挽起袖口,任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再一点点地将结痂剥落,看鲜血渗出并沿着肌肤纹理不断蔓延开来,用细碎的痛楚向命运交换着这场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绚烂烟花,微小却鲜艳。
高考最后冲刺的阶段,段娟拼了命地学习,她坚信高考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我好几次望向她的眼睛,发现这盛满的憔悴里又夹杂了很多对胜利的渴望。然而,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她在高考的前夜病倒了,高烧不退,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躯壳奔赴考场,最终败下阵来。
依旧是漆黑的夜晚,段娟坐在台阶上,弯着脊背,看起来就像长着一对蜷缩的翅膀。她掉着眼泪喃喃道:“我去不了北京了,我见不到妈妈了,我拼命追赶了这么久的‘列车’还是错过了。”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她噙住眼泪,僵坐在原地,血液似凝固了一般。
惋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同涌来。段娟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复读,她去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大学。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同她的过往,像一枚沙粒坠入了海底。
直到前段时间,我意外地收到段娟发来的信息,我们相约着见一面。
同段娟碰面的那天,她微微仰着头,微卷的长发以恰到好处的弧形散落在肩上,步履坚定地朝我走来,同我挥手。我一愣,然后用笑容回应她。她变开朗了许多,我了解到她不久之后就要去上海继续读研,虽然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北京,但这几年学业之余攒的积蓄已经足够辗转北京很多次。
我们聊了很多以前的往事,聊到了那些沉默的夜晚,段娟笑着说:“我那时候很异类吧。”“大学过得还好吗?”我故作轻松地吐出这个压在心底的问题。
“其实刚上大学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依旧是一个人。因为几乎没有谁会认真学习,大家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踏足社会前的临时庇护所。”段娟凝望着空气上方,露出一小块明净的眼白,又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坚持着我要做的事情,去拓展自己来适应这个新的、多维度竞争的舞台,早起,坚持阅读,开始健身……当我慢慢往上爬的时候,我便遇见了那些同样想让生活变得有质感的人。”
“生活是很奇妙的,你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破茧而出,只能一直努力,看命运什么时候被你打动,送你一把金钥匙。”我握紧段娟的手,回应了一个坚定的神情。
段娟轻轻地点点头说:“还好我没有因为错过那趟‘列车’就否定了努力的价值,怕什么路途遥远,进一步,自有一步的欢喜。”她的声音轻柔,在我耳边久久盘旋。
我凝望着段娟,她的皮肤有些黝黑,眼神却异常坚定,像极了经过暴风雨洗礼后肆意生长的野生菌,生长在枯木中,掩埋在茂盛的丛林里,却偏偏是这环境恶劣与不起眼,赋予了她不屈服于命运的勇气,这份震撼不需要用任何言语就能传递给我强大的力量。
那是一个起风的下午,北下的寒风席卷着落叶,赋予它们新的归途,它们凋零坠落,被石子限制步伐,又被冷风吹散。
人何尝不是这样,少有人能随性地生活,拥有一路过关斩将的能力。我们尝尽悲欢离合,尝尽生活带给我们的苦楚,我们步履匆匆,忙忙碌碌。但好在我们有犯错的机会,有可以改变的现状,有闪着泪光的期待,还有值得为之付出努力的人和在黑夜里暗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