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是那么聪敏的一个人,记忆力超群,手不释卷,我有任何问题几乎都可以问他。当他开始慢慢遗忘的时候,我害怕他那么丰富的人生,就这样一点点被忘掉了。
这种害怕让我感到长久的不安。人来这个世界走一趟,留下了许多痕迹:他自己创造的痕迹,别人留给他的痕迹,他和别人交错时产生的痕迹。如果那些痕迹、那些有价值的事物都被忘记的话——不仅仅是这个人,而且和他关联的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消失了。
母亲就特别珍惜跟“记录”相关的东西。她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放在我们家床底下的那个木箱。木箱里放着她所有的家信。她很珍爱那些信,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珍爱它们。于是,她把那些信一册册地装订起来。她说,她装订的方式是跟我姥爷学的——把信整理好,用一个锥子插进去,用白色的棉线一针针地缝起来,工工整整。
后来,她把这些信分给4个孩子,每人一二十册。再次看到这些信时,我们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年代。
这就是保存记忆的一种方式。母亲留给我们的是她的记忆、我的记忆、家人的记忆。
母亲的这种做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
我的职业就是记录,用镜头记录,用话筒记录。我记录的是大时代,大家共同经历的那些巨大变化,说的多半是公共语言。除了因为工作而记录,我还有一种个人化的记录。
记录,好像是我生命的惯性和本能。
我采访过一个9岁的小女孩杨芳,她画的所有的画都是蓝色的,因为她只有一支笔,一支蓝色的圆珠笔。这个故事在《东方时空》节目播出以后,她收到了从全国各地寄去的彩笔,她的同学也都有了彩笔。后来,她给我寄了一幅画,画了蝴蝶、云彩、花、草地、熊猫,所有的东西都是彩色的,连熊猫都是彩色的——她画了一只绿色的熊猫!
看到那只绿色的熊猫时,我瞬间就掉泪了,这个孩子终于有了彩笔。
在剧烈的时代变化中,孩子们的变化是最大的,这就是我看到的“记录”的价值。这些孩子,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名字,他们跟我在一起手拉手的那种温度,我都记得。
我不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但是和感觉有关的经历,我都记得。
幼儿园时,我想给我姐带一块麸子面的馒头回家让她尝尝,却被老师发现了。当老师从我的裤兜把它拿走的时候,那种“失落”,我记得。
少年时,我在夜里一个人补一条秋裤。如果把那十几个窟窿都补上的话,我就有秋裤穿了。但当我补完,那条秋裤已经失去弹性,紧得我穿不进去。当时看着窗外,我真想哭。可哭有什么用呢?母亲在几百里之外。那种“隐忍”,我记得。
我的小弟弟特别淘气。他没有一件新衣服,穿的都是哥哥们传给他的旧衣服。看到邻居和他同龄的小男孩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我觉得他也应该有一件。我到柜台看过很多次,后来,终于给他买了一件。没想到他穿出去玩了一会儿,天蓝色的衣服就黑一道、白一道的了。那种恨不得暴揍他一顿的心情,我记得。
我还记得,中学时第一次在黑龙江省图书馆看到画册里的裸体雕塑时,我感到特别震惊。我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发现我正在看这本画册。我有一种犯罪心理,可我还是想看,然后就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看那些画册。多年以后,我终于有机会去法国、意大利、希腊看那些作品的原件。看到那些雕塑的时候,我的记忆一下子就被唤起,不仅仅是视觉的,还有嗅觉的——我想起图书馆里书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更想起了自己当时的纠结。
我去过西藏5次,具体走了多少公里,我是记不住的。但我记得,当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进的时候,月亮是如何跟着我们走过一棵棵树的。树的影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在生活中,我特别欣赏“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是有“感觉”的。如果“没感觉”的话,心就不会“动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多愁善感”真是一个好词。因为体验和记忆是相连的。如果当下有很好的体验和理解,会自然地形成一种记忆,以后再回头看就是特别难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