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画像的过程仍然延续着昨日的艰辛。
一切准备停当,师傅开始作画。每一次作画,师傅都是从眼睛画起,这是老规矩。师傅告诉我,眼睛是一幅肖像画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这幅画就成功了一大半。而这一天,面对草稿,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笔沾上炭精粉,笔落在鼻子上。鼻头的阴影慢慢地被擦出来了,然后是深色的鼻孔。当师傅用炭精粉擦出第一笔黑色的线条时,像广阔的平原上吹来一股春风,等风慢慢地吹遍了平原,黑色的线条铺满一张白白的纸,人物浮现,春天也就到来了。
往常,师傅画一幅八开的人像,大约用一个白天。可这次,一天下来,他只画了鼻子和嘴巴。但即使如此,当那秀气挺拔的鼻子和有些倔强的嘴巴,因黑、白、灰的搭配变得立体,呼之欲出时,也足以令在场的小卿舅妈不住地赞叹:“真像,真像!”
太阳快落山时,师傅停止了作画。我用一张宣纸把那张素描纸蒙住,细心地在四边压上镇尺,叮嘱小卿和她舅妈:“谁也别动下面的纸!”
第三天,师傅画了脸部、耳朵和头发。
第四天,他才最后画眼睛,画一幅肖像的魂魄。一直到傍晚,漫长的作画过程还是未能结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画不动了。那一小块空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师傅疲惫而虚弱地说:“明天早晨收尾。”
第五天一早,我们就赶到了小卿家。清晨,金黄的阳光里有一股甜甜的蜂蜜味道。小卿舅妈忙着给我们倒水沏茶。照例,我开始为师傅作画做准备。我掀开宣纸,惊得大叫一声:“哎呀!”镇尺掉到了地上。
宣纸下面是空荡荡的桌面,陈年的桌面映着冷森森的光。听到我的惊叫,师傅站起来,拧着眉,有些惊恐地看着空空的桌面。我伸出手摸摸桌面,桌上桌下,都找了个遍,也未见画的踪影。我哭丧着脸,看着师傅。师傅便叫住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卿舅妈,问她看到那张画没有。她说:“没有啊,你们走后不久我也回家了,我走之前,还看了看桌子上,和你们走时一样,蒙着一张白纸。”
师傅对小卿舅妈说:“你把小卿叫来。”
小卿舅妈把小卿从院子外领进来。小卿垂着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师傅。师傅想拉拉她垂着的手,可她缩了回去。师傅只好和蔼地拍拍她的头,问:“你见那张画像没?”整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
小卿摇摇头,又摇摇头。
站在一边的小卿舅妈将她一把拽过去,手上的力明显加大了。小卿被拉扯着,龇着牙,咧着嘴,眼里闪着泪花。小卿舅妈吼道:“是不是你?前两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烧了,这次你又把你娘的画像弄到哪里去了?你说呀,你倒是快说呀!”
小卿舅妈越是逼迫,小卿越是不从。她倔强地憋着眼泪,不让眼泪流出眼眶,昂着头不回答舅妈的问话。小卿舅妈气鼓鼓地说:“你们看看,跟她娘一样一样的,死倔!”
师傅上前扒开小卿舅妈的手,劝慰道:“让我来。”
师傅轻轻地抚了抚小卿发红的手臂,安抚她:“没有人怪你。你别怕。”小卿怯怯地看了看师傅,又垂手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师傅挥了挥手,然后坐在椅子上,淡定地说:“我重新画。”
重新画像的决定让小卿舅妈放宽了心,却令我忧心忡忡。我知道,师傅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同寻常的。在这一年的学徒生涯当中,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师傅最忌讳的就是重画,他说过,重画就是对自己的否定。
不出所料,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每一天下来,师傅都疲态尽显,像经历了一场长跑。他甚至忘记喝水,吃起饭来,也毫无胃口,如同吃糠。返回的路上,他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许多,两只脚几乎是拖着在行走。我不忍心地说:“师傅,要不我们放弃吧。”
师傅说:“不能。”
师傅回答得那么坚决,我越发觉得肩上的分量重了。我背着大大的画夹,里面是没有完成的画像。那张薄薄的素描纸,因为有了未完成的人物肖像,仿佛有雕塑般的形态,厚重了许多。除了要应对师傅心里的信念,我们还得防着画像再次消失。所以,我背来了画夹,每天回家时,我都把未完成的画像小心地装进画夹。每次,小卿都非常庄重地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像,在她的眼皮底下被带走,她说:“你为啥要把它带走?晚上我守着,一定不会再丢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们不信任她,不敢把画像留在她身边。我哄她说:“我师傅回去还要加班画。你看看,这幅画像画得太久了,耽误了好多事,我师傅必须加班加点把它画出来。这样你舅妈放心,我们也安心。”
小卿嘟着嘴,不信任地看着我。
一晃又过了五天,时间像凝结在铅笔线条围成的一个个方格中。小卿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即将大功告成。除了要修正一下细微处的头发,连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经画好了。那一刻,师傅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坐在椅子上。小卿和她舅妈并排站在桌子旁,她们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被那幅画像深深吸引。一向爱说话的小卿舅妈,也变得沉默了,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愧。小卿看了一会儿,突然间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我害怕她的泪水把画像打湿,急忙把那幅画像向里挪了挪。小卿舅妈说,三年多来,小卿从来没有因为思念母亲而哭过,她一直相信,她的母亲,一定会在某个黎明时刻,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回到她的身边。现在,当她看到自己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也许她意识到,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了。她的哭声嘹亮而尖厉,高亢而饱满,像色彩浓烈的炭精粉,把房间染得漆黑。
没有人阻止她。也没有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