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说家吗

在一本写着评论圣伯夫文章纲要的小本子上,马塞尔·普鲁斯特写了这样两句话:“我应该写小说吗?我是小说家吗?”这样的彷徨驻足与迟疑自问也许萦绕了普鲁斯特的一生。

在正式创作《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普鲁斯特如阮籍《咏怀》诗中所言:“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对文学充满虚荣,是一个流连于达官贵人与上流社会的交际达人。

事实上,此时的他已展示出必然成为一位巨大独创性大作家的所思所想。1908年1月,一场能生产人工钻石的骗局即“勒莫瓦那事件”刺激了普鲁斯特,作家的幽默感被激发出来。2月22日,《费加罗报》文学增刊发表了普鲁斯特就“勒莫瓦那事件”展开评论的第一部分,分别模仿了巴尔扎克、龚古尔兄弟、史学家米什莱和批评家埃米尔·法盖的文风。3月,文章的第二部分发表,普鲁斯特又分别模仿了福楼拜、圣伯夫和勒南。这7篇文章合在一起称为《勒莫瓦那事件》。

普鲁斯特在语言模仿上绝对是个天才,但他对仿作的要求甚严,他致力寻找出所要模仿作家的口吻、节奏和笔调。他发现并成功复制这些作家写作的“秘密指纹”。普鲁斯特在模仿这些大作家的时候,娴熟地掌握了“十八般武艺”,也发现了他们的写作方式永远无法实现他所需要的表达。他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有意模仿还是无意为之,都是他必须越过的藩篱。“有意模仿,是为了以后再次拥有独特性,而不是终其一生无意识地进行模仿。”多年之后,为了反击当时人们对福楼拜的攻击,普鲁斯特为福楼拜撰写了一篇评论,他阐释道:“如果我们的心灵没能就自己无意识的创作进行分析,或者没有对分析过的东西进行再创造,它就永远无法满足。”

从1908年5月开始,普鲁斯特不再沉溺于仿作,而是更深入地探索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星球。作为文体革新家的普鲁斯特显然要从旧路中抽离,开辟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普鲁斯特不再满足于龚古尔兄弟的文本,在“过去的将来”中,普鲁斯特将会成为这样一位小说家:“我已经不再注意表面现象,就像一位外科医生,通过妇女那丰腴的肌肤,发现腹腔内的病灶。”1908年,普鲁斯特写出《勒莫瓦那事件》《驳圣伯夫》后,反复思考构建自己的艺术大厦,他下定决心要写出一部波澜壮阔的小说。

这一年,普鲁斯特37岁。从此,巴黎奥斯曼大街102号的灯就常常亮着,它日夜陪伴着那个创作《追忆似水年华》的人。直到1922年11月18日,灯灭人寂。

我轻轻推开窗户,坐到床前,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楼下的人听到我的动静。窗外万籁也仿佛凝固在静寂的期待中,唯恐扰乱明净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辉,延伸到面前的万物之上,勾画出它们的轮廓,又使它们显得格外悠远;风景像一幅一直卷着的画轴被徐徐展开,既细致入微,又恢宏壮观。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