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在人间

我爱上了它。

在清澈而忙碌的清晨,在温暖而散漫的黄昏;在跨越时光的童年回忆里,在驻足凝神的顷刻间。漫步时,我想着它;闲聊时,我说着它;默默不语时,我不舍地追着它的魂、它的灵。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榆,它赠与我这个半百之人以年轻人的热情与执着!

何为“繁花”?一枝枝粉艳浓稠的花瓣是最好的注释,尚无绿叶相衬,已然自成佳境。一树树那么明艳地闯入你的眼帘,明亮了你的眼睛,势不可挡地照亮冬岁残留在你心底的那点冷漠和忧郁。这是纯粹的花语,是春天最慷慨、最浪漫,也最炽烈的表白,没有人能回避它的眼神,没有人能抵挡它的美丽,也不必担心在它面前会黯然失色。它的使命在于呼唤,唤出那些姗姗来迟的美好,让匆忙的脚步驻足花香,蹒跚的老人绽开笑容,让忧郁消散,明媚回归。它穷尽一树花的力气,言辞热烈,盛情邀你步入春天的殿堂,生机盎然的殿堂,毫无疑问,“枯木逢春花千树”,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鲜亮的,这就是榆叶梅,这是春天的霓裳,这是春天的春天!

在这热烈之旁的金叶榆开出另一番景象,一片片榆叶状如小鱼或聚或散在嫩枝间,叶脉恰似鱼儿的花纹。繁叶欲青还黄,欲金还青,不由使人想起“橙黄橘绿”的佳句来,比之颜色,更让人垂青于颜色之上鲜亮、明媚、跳跃的光泽,一切欣欣然,共同奉献出一个个活泼的生命,一个个鲜嫩的娃娃。那稚嫩的肌肤,干净的眼神,令你目之所及,岁月累积在心底的郁结一点点被化解,一条绿色而清澈的河流正悄然涓涓流淌在心底。河畔草如玉,花如星,鸟鸣声声,倒映着天如海,云似雪,生命之河如此惬意!再过些日子,它们的金色就会更加粲然,独特的叶色将照亮每一个路过的身影,每一个迷蒙的早晨,每一个惆怅的雨天,每一个孤独的黄昏。哦,这些散落的太阳的碎片!

而童年的故乡是没有灿烂的金叶榆的,更没有艳丽的榆叶梅,这些现今的钟情之物—唯榆树没有缺席。

榆树高大,站在姥姥家正房顶上才能够得到树冠。正房背靠北山,站在房顶,看山一天天变青,看鸟儿飞到南山又飞回落下,看麻雀在屋檐下搭窝孵蛋,看着榆树渐渐长出成串的榆钱钱,小手随便伸手就能揪一大把,往嘴里一塞,大口大口嚼着吃,满嘴都是淡淡的甜香,和着春光一起吃下去那是童年最快乐的图景。“榆荚新开巧似钱”,榆钱钱形如钱币,薄而嫩,白里透着青,味道清香,既可以充饥又能当零食。有时玩性大发,在耳后搭一串,就是青绿的耳饰。春天的榆树对孩子们来说不单单是树,更像是一位母亲,管他们吃又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大人好像也精神了,清爽了。“榆皮面”也是人们喜欢的食材,把它搅在松散的玉米面里,面就有了韧性,做的面食吃起来有劲儿。“榆皮面”名副其实,确实是由榆树皮磨成的。以树皮为食,当时着实让小小年纪的我惊叹。听母亲讲在灾荒年月,人们用它充饥,不知多少人因有它才没有被饿死。现在的家乡人只把它当稀罕物品,并不太知道它往日的功勋,它真是一位母亲,朴实的母亲。

“榆”的家族,不仅有正值芳华的榆叶梅,明朗英俊的金叶榆,慈心淳朴的榆树,也有诗意沧桑的“榆关”。“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榆是远行的纳兰性德,既有柔肠百转的儿女情,又有独行风雪的英雄气;“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榆是老骥伏枥的冲天志;“秋入榆关雁有声”,榆是长天浩荡的一声长啸;“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榆是烈烈燃烧的连天烽火……爱“榆”,即使是榆木,也有一把硬骨头。

榆之所在,是一曲跌宕起伏的长歌,是一条色彩迥异的画廊,是一轴读之不厌的历史长卷。明媚,苍凉,热烈,沧桑,清迈,朴实,激荡,幽静……就是这样的“榆”!我深爱着这样的“榆”,也深深爱着这样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