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虎子已有很长时间了,但一直没能落笔。我不想再回忆那段流泪的日子,但泪和时间都在疯长,流泪的日子是会生根的。
虎子从小就虎头虎脑,村东头的小伙伴中数他最虎。若是干起架来,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虎子水性很好,他跳到河里就像一条鱼,翻上翻下,灵活自如,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游二百多米。
可谁也没有想到,水性极好的虎子,幼小的生命却葬于水底。
他是为了救在水里挣扎的顺子。
那是全村唯一的一条河。平时都风平浪静,可一连几天的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憋了几天的小伙伴们,站在河边,虽有些犹豫,但还是跃跃欲试。
顺子本来最胆小,那天他是最不敢下水的,谁知鬼使神差,脚下一滑,被河水直冲着往下走。虎子顺着水流,沿河岸飞跑,一头扎进水里,连闯了几个漩涡,还是抓住了顺子,无奈水深流急,站不住脚,其他小伙伴都惊慌失措,又不敢下水,只在岸边大喊。虎子使出全身力气才把顺子弄到岸边,岸边的小伙伴顺势抓住了顺子的手。可一个漩涡涌来,如血盆虎口,将虎子整个吞没。
小伙伴们都知道虎子水性好,一定会游上来,谁知过去了半个小时,都不见虎子的影子。
虎子被捞上来的时候眼是闭着的,两个小拳头紧握着,显然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围观的男女老幼,都凄凄地流着泪。虎子妈,哭昏过去好几回;虎子爸,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此时也像散落的屋架,瘫坐在地上。顺子妈两手扶着虎子妈,长跪不起,眼泪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河水依然翻滚地流着,岸边的树,不时地会落下几片叶子,随水流飘去,好像去寻找曾经陪伴过它们的虎子。虎子爸妈就虎子这一根独苗,虎子妈生虎子时难产,手术后医生的结论是再不能生育。这下虎子家香火断了,天也塌了。
骄阳似火,依然像往常一样,炙烤着村子里的一切,但虎子的家,却似乎到了冬天。
一天清晨,虎子妈打开门,看见顺子妈和顺子,低头跪在门前。
“妹子,顺子以后就是你的孩子。”顺子妈哽咽着,干涩的脸上满是愧疚。顺子哭着,对着虎子妈连声喊“妈”。虎子妈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天后,村长来到顺子家,说虎子的爸妈不想认这个儿子,他们不能让人觉得,儿子救人,就该让人用儿子去补偿,这不地道。顺子就是顺子,顺子不是虎子。
顺子从此似乎也失去了少年的快乐,初中毕业后没有再继续上学,而是去南方打工了。顺子一直记着母亲给他的叮嘱,让他这辈子都要知道,他的生命里还有虎子的爸妈。所以,顺子一直做着虎子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尽管都被虎子的爸妈一一拒绝。
有一年春节回来,顺子找我喝酒,说起不被虎子爸妈接受的事情,一个大小伙子,竟哭得像个泪人儿,心里的愧疚与痛苦从脸上直往下掉。并不太能喝的顺子那天喝了一斤多白酒,整个人都昏迷了,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是我要了虎子的命。”我说了很多安慰他的话,他都只是摆手。
顺子毕竟快三十岁了,终于还是结了婚。姑娘是南方人,长得白白净净,俊俏水灵,说话柔声柔气,知书达礼,并很能理解和支持顺子对虎子爸妈的孝敬。
顺子爸妈为顺子的婚礼操持了好几天。一天清晨,顺子妈刚起床,就听见院门外有敲门声,她忙去开门,却看见门旁有一个大大的信封,打开一看,有两摞厚厚的人民币!顺子妈来不及清点,忙去查看门外的动静,可就是看不到敲门人的身影。
经常早起溜达的三爷说:“顺子妈,别找了,我看见了,是虎子妈,钱是她从门缝里塞过去的。”顺子妈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热乎乎地往下淌。
百合宾馆演播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顺子的婚礼正在举行。舞台上多了一对父母,是虎子的爸妈。
顺子和新娘端起第一杯酒,敬给虎子爸妈,顺子的眼眶极力收缩,还是没能挡住涌出的泪水,新娘的泪,也清清澈澈地往下流。虎子爸和从来没沾过酒的虎子妈,颤抖着接过酒杯,泪如雨下。四人相拥而泣,然后又破涕为笑。
顺子从此改了名,顺子从此叫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