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十多岁,多年来总感觉周身不对头,喜欢看病,也常来精神科。每次,她都要掏出一份“病情清单”,上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病情:长期头昏脑胀;脖子经常咔嚓作响;喉咙微微梗起,怀疑是食道癌前期;常常觉得烧心,喘不过气来;腰杆酸胀,站不住、坐不得;第二根脚趾发麻、刺痛,可能是偏瘫早期;手指甲上有纹路,末梢循环不好……随后,她娓娓道来:“我从小体质就差,虚得很,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胃口不好,老是冒酸打嗝,有时便秘,有时腹泻;最恼火的是睡不着……”总之,她认为自己五脏六腑都有病,从头发到指甲没有一处对头。
每次看病,我们都从这张清单开始。等她长吁短叹地把病情逐条解说完毕,半个多钟头就过去了。有时,她也会描述一些新状况:“我经常觉得心慌啊,就像做贼被当场抓住那种感觉。”或者咧开嘴:“你看我门牙是不是长得有点儿歪?”要不就掏出面镜子边照边叹气:“你看我是不是对眼?真的有点儿,你没看出来吗?”
我认真复查了她的一大包病历,发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正常。她从未查出任何一种疾病,但总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我身体不好”五个字随时挂在她嘴上。我给她认真地解释一番:“你看你的血、尿、X 光、心电图、超声、CT……这么多次检查结果都没问题,说明你的身体还可以。要不多锻炼身体、多活动看看?”她听后不以为然:“我走不得路,要多多保养才行。人家都说,走路多了浪费关节。”
她常常来看病,我渐渐发现,“我身体不好”对她而言不失为最好的护身符和挡箭牌,替她挡住了一切操劳和烦心事。她已经多年不上班了,每日生活就是调理、养生、休息、看病、检查、吃药。每天,她都要吞下一大堆中药、西药、保健药。
我抽时间耐心地和她聊天:“要不你做些家务吧,算是锻炼身体,如果能做做饭也挺好的。”她眉毛一挑:“啊,我从来不做饭,也不会做饭,都是我老几(四川方言,指那家伙)做。”然后,她凑过嘴来低声说:“我从耍朋友起就把男人调教好了的,一开始就不要惯着他们。”我尽量保持和蔼,说道:“你现在身体还可以,一定要找些事情做才好,你看你也休息好多年了。”她提高嗓子争辩:“哎呀,我身体真的不好。你不晓得,我好惨,我嫁的那老几,只会煮个饭,不喊他煮饭才把他安逸死了。”色,然后踮起脚尖对准我的耳朵说:“我给你说嘛,原来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得了肺结核,她老几也是好生地伺候她,天天抱上抱下、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她才好了的。”
我听着实在没忍住,当街大笑起来。她也笑,笑得很透彻、很幸福。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年给她的一切建议,比如运动和劳动,她都做不到。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其实,她的核心问题是生活毫无意义,对世界和他人的看法一片虚无、一片灰暗,所以才转过头来瞄准自己身体的细枝末节,才会发现和体验到那么多不好的感受,才会推断和相信自己有那么多毛病。而且,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她那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是把自己真真切切地引向疾病。
这场谈话似乎全无用处。此后好久,我都没有她的音信。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经过天府广场,远远看到她身穿花衣衫,衫上的五色菊花闪烁飘动。随后,她兴冲冲地跑过街,手里挥舞着一袋X 光片,喜形于色,冲我大声喊:“你看嘛,我得了肺结核了,结核菌痰培养都做了,已经开始上抗痨药了。”
我从没见她这样高兴过,有点儿诧异。我看了看片子,确实像是结核性胸膜炎,还好没有肺实质感染。我对她说:“那你要好好地吃药,抗结核药至少要吃九个月,不能间断啊。”她连声答应:“是的是的,我就是要好好吃药,还要增强营养。我老公每天都要给我弄些八宝粥、银耳羹、乌骨鸡汤、药膳……换着花样来弄,哎呀,我都吃厌了。”她面有得意之
在服用了整整一年的抗结核药后,她的胸膜结核完全好了,胸片看起来很清晰。抗结核这一年,她过得很高兴。有娘家和婆家共同倾力照顾,她名正言顺地过足了病人的瘾。围绕着结核的诊断和治疗问题,她建立起新的交往圈子和生活内容。由此,她触类旁通地关注起健身、行走、瑜伽、太极、按摩、烹调、缝纫、花艺、茶道等。家中氛围日渐温馨,丈夫和公婆的日子也都好过起来,人人如蒙大赦。
这件事让我感慨良多,此后便很看重“高兴”二字,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心得:高兴不愧是天下第一良药,可以治百病。其实人们身体的许多毛病都是因为活得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