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俞平伯心目中,最能代表杭州街巷精神的是清河坊。他觉得清河坊虽逼仄窄小,但却仍保留着石板路,一种“悠悠然的闲适”就出来了。一众朋友在清河坊散步,咯噔咯噔的石板怪响,而大嚷着“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的冲了过来,人们不得不赶紧肃然退避。俞平伯说:“清河坊的热闹喧嚣中都透露出一种可爱的空气。”
同样街巷,在另一位民国大家丰子恺眼中,则是另外一番体悟。丰子恺是嘉兴桐乡人,早年读私塾时,便读到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古句,那时他就对“巷”字颇为在意。在他的想象中,陋巷应该是那种龌龊而又狭小的里弄。后来当他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来杭州读书,这才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街巷。“我故乡是没有街巷的,初到杭州,去走过这种巷弄后,才在脑海里确定陋巷的光景来。每当走过这种街巷,我常怀疑那断壁残垣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回。”
俞平伯的闹街也好,丰子恺的陋巷也罢,都有文人的浪漫主义想象掺杂其中。到了郁达夫一代,对于杭州街巷的感受则变成一种“当地居民”的视角了。1933 年,郁达夫从富阳来到杭州,把家安在浙江图书馆附近,日日夜夜读书写字。他眼中的寻常巷陌是这样的:三更人静,门外的巷子里传来了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声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等夜来的雨止住,便从狭巷里转悠出来,两旁的店家只开了一半,挑了菜的农民在沿街赶着早市……
任何时代,知识分子都对周遭怀有一种不满、无奈与遗憾,这是其可爱又可厌的一面。文人热衷于走入巷陌深处聆听家长里短,很多时候反映了他们对于当下生活的一种态度与思考。
永井荷风觉得生活在一个人人追求成功的年代,他看到的日本东京是一个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四周视线被高楼拦截。而他希望自己能从中逃离出来,背对着所谓的成功,身同隐士一般,一天天打发日子,独自一人随意轻松地生活。而这种“感觉”正好能在街巷百姓生活中寻到。
关于小巷,荷风写道:“那里潜藏着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无法得知的百态人生;蕴含着隐居生活中那份远离世俗的宁静;沉淀着从失败、挫折、困窘中修得的慵懒;展现着赌上性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非凡勇气。”
在他眼中,漂亮的大街、林立的商店、仿造西洋的建筑,已经毫无艺术美感可言。但是转身走入街巷,却看见正在上演着难得一见的浮世绘,里面有闲居的无常,有深切的情趣,也有难言的悲伤。“当我从大道逃进不见阳光的小巷,跟在人们后头踉踉跄跄、独自前行的时候,我尝到了一等一的快乐与痛苦,同时也看到了得意与悲哀。”这样的小巷,就是一部小说的世界,一个浑然一体的艺术世界。
人人都向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做到却是极难。比如丰子恺,虽然喜欢在陋巷漫步浮想,却无法忍受这里的沉闷、古旧与清苦,这一点上,他倒是很崇拜自己的师长马一浮先生。1917年7 月的一天,丰子恺与恩师李叔同一起到杭州的宝极观巷,拜望当时在国学界颇有声誉的大儒马一浮。马一浮学贯中西,精通英、日、德、法、俄及梵文。这样一位大师,数十年来却始终孑然一身居于陋巷,简朴度日,笑对人世浮沉。
此后十几年间,丰子恺曾数次登门拜访。每次见到马一浮,永远是一副鹤发童颜之相,而自己却在滚滚红尘中时常迷失了方向。问先生,何解?先生说:笑对无常。一句话便把丰子恺点醒。他后来写道:“当我走出陋巷,已是傍晚时分,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似觉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