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白胡须(2)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说,才故意那么告诉人的。我给他两块银圆,劝说他一顿,他后来就去学做手艺,没有再做小偷了。”

他又继续说:“我不是说过吗?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一个国家也有个财神爷,做官的个个好,老百姓也个个好,这个国家就会发财,就会强盛。”

这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一直都没有忘怀。进入中学以后,每次圣诞节看见舞台上或橱窗里白眉毛、白胡子的圣诞老公公,就会想起我家的财神爷——我的外祖父,还有他老人家对我说的那段话。

“施比受更为有福。”这是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专门将快乐带给人们的仁慈老人。

我现在执笔追述他的小故事时,眼前就出现他飘着白胡须的慈爱面容。他活到96岁,无疾而终。去世的当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换好衣服,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好香烛,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像睡觉似的睡着去世了。可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仙逝而去,我还是禁不住悲伤哭泣。因为那时我的双亲都已去世,他是唯一最爱我的亲人。我自幼依他膝下多年,我们的祖孙之情是超乎寻常的。记得最后那一年的腊月廿八,乡下演庙戏,天下着大雪,冻得人手足都僵硬了。而每年腊月的封门戏,班子总是最蹩脚的,衣服破烂,唱戏的都是又丑又老,连我这个戏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点起灯笼,穿上钉鞋,对我与长工阿根说:“走,我们看戏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牵我,一手提灯笼,阿根背着长板凳,外祖父的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清脆声音。他走得好快,到了庙里,戏已经开锣了,正殿里零零落落的还不到30个人。台上演的是我看厌了的《投军别窑》,一男一女哑着嗓子不知在唱些什么。武生旧兮兮的长靠背后,旗子都只剩了两杆,没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每唱完一出,外祖父却拼命拍手叫好。不知什么时候,他给台上递去一块银圆,叫他们来个“加官”,一个魁星兴高采烈地出来舞一通,接着一个戴纱帽穿红袍的又出来摇摆一阵,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齐天”四个大字,外祖父摸着胡子笑开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觉。可是我们一直等到散场才回家。路上的雪积得更厚了,老人的长筒钉鞋,慢慢地陷进雪里,再慢慢地提出来。我由阿根背着,撑着被雪压得沉甸甸的伞,在摇晃的灯笼光影里慢慢走回家。阿根埋怨说:“这种破戏看它做什么?”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怜的,台下没有人看,叫他们怎么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场的。”外祖父说。

“你还给他一块银圆呢。”我说。

“让他们打壶酒,买斤肉,暖暖肠胃,天太冷了。”

红灯笼的光晕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颜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长胡须,也被灯笼照得变成了粉红色。我抱着阿根的颈子说:“外公真好。”

“唔,你老人家这样好心,将来不是神仙就是佛。”阿根说。

我看看外祖父快乐的神情,他真像是一位神仙似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外祖父看庙戏。以后我外出求学,就没机会陪他一起看庙戏、听他讲故事了。

现在,我抬头望着蔚蓝的晴空,朵朵白云后面,仿佛出现了我那留着雪白长须的外祖父,他在对我微笑,也对这世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