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不同于白先勇的地方在于不特别关注人物的服饰。当然,这也是取材差异所致。白先勇(包括张爱玲),笔端常流连于上流社会,他们的小说向来富贵迷眼,对服饰器物的描摹不厌繁复,承接的乃是红楼传统。且看白先勇另一篇小说《一把青》中美男的亮相,也是五分之三的篇幅都花费在衣装上:
郭轸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军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领镶毛的皮夹克,腰身勒得紧峭,裤带上却系着一个RayBan太阳眼镜盒儿。一顶崭新高耸的军帽帽檐正压在眉毛上;头发也蓄长了,渗黑油亮的发脚子紧贴在两鬓旁。才是一两年工夫,没料到郭轸竟出挑得英气勃勃了。
而汪曾祺所写则多为社会中下阶层,如前文里解放前的小锡匠,解放后的农场职工,能有什么华丽装束?至多也就衣衫整齐合体罢了。可是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然没有太好的衣装,要造成一个美人的印象,就必须以侧笔烘托了。上面列举的两段,最后一句都是侧写。《受戒》里写小英子母女仨的一段也不例外,最后的一句是:
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大家不妨把这一招学起来。沈从文也这么用,《边城》里的二佬傩送:
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
近代以后,大概由于西方审美的渐染,文学中的男色向着阳刚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英气陡增,不复昆曲小生斯文儒雅的做派,与魏晋时期“熏香敷粉,行步顾影”的情态更是相隔千里。汪曾祺虽说和西方文化不甚亲昵,但他写起美男子来,感觉也是在照着大卫像的模子脱。白先勇笔下的美男似乎更合东方审美,不过又都从了军,仍然是在阴柔与阳刚、文气与英气间调和着。由“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这一句,我们即可窥见他在阴阳天平上处心积虑的调控。想来艺术家真是不容易啊。
然而,几千年的审美心理毕竟不容完全取缔。有的时候我不禁会万分怀想那些貌比朝霞、风姿俊秀、带有阴柔美的古代美男。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宝玉: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比如晋代有名的美男子周小史:
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挟弹雕陵下,垂钩莲叶东。脸动飘香榭,衣轻任好风。
我竟不知道原来大可不必消极地“怀想”了;青春偶像换了一茬又一茬,于更迭中审美也悄然复归,如今少女们消费的男色,已然是鲜肤曼脸的现代周小史了。老到不追星的我,终于在肯德基的广告牌上惊为天人地认识了鹿晗,心中陡然浮现《我的滑板鞋》的节奏:那就是我要的滑板鞋……
哦,不,那就是我要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