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对人世间的各类声音就充满着好奇,当然那时对此只是蒙蒙的,并不能通过语言或肢体来表达与体现。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奶奶说,黎明的鸡鸣声能传到星星那里,牛叫声能碰到天上的白云。
但我在“品尝”众多声音的味道中,始终都以为,当然,直至现在,村庄的每一个季节都有一种主导的声音带着它,让它过渡到下一个季节。否则,村庄就会找不着方向,永远停留在一个季节当中。
春季的村庄,鸟鸣是主声调。鸟叫声是一种音乐,一种纯净的没有污染的音乐,但它更为悦耳、尖厉,不仅能顶破地皮、化开坚冰,还能戳穿树干,给万物在这个季节找到一种生机。没有了鸟鸣的春季村庄,花不知何时开,草不知何时绿,农民更不知何时春耕备播。
在繁多的鸟儿当中,第一个把大地从冬天叫醒的却是“布谷鸟”,它是报春的使者。“布谷、布谷……”在它的一声声呼唤中,苏中平原苏醒了,江海大地变绿了,在葱葱绿意中生机勃勃,塑造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一年的春就跟着鸟鸣走来了。
百鸟啁啾,终究汇成了一首宏大的春日交响曲。桃树、杏子树是燕子唱粉的,梨树、苹果树是麻雀吵白的,柳树、葡萄树是黄鹂鸣翠的,芦苇、香蒲草是野鸭叫嫩的……那些田园上的浅绿、沟渠畔的嫩绿、河底下的淡绿是一些无名的鸟叫醒的。
当地上的鸟、草丛的鸟、树上的鸟、屋檐的鸟、河边的鸟,一齐“唱”“吵”“鸣”“叫”把村庄吵翻的时候,所有的草都会破土而出,所有的树就能生出嫩芽,闻一闻满鼻子清香,看一眼满眼睛春意。随着鸟叫声越来越稠密,越来越清脆,春天就美出了一派诗情画意。等到草树红成一团,大地绿成一片,春天就被一个叫夏天的季节所接管。
夏季的村庄,虫声占据上风。当季节一旦进入夏天,虫子便是忙碌的歌手,有的哼哼唧唧,有的嗡嗡作响,有的却放声高歌,但同一种音频几乎是平的,是一波一波地来,悠长的拖着短促的,后边的推着前边的,如海里的潮、河里的浪,一波一波漫进村庄,一次次把村庄淹没。
知了是夏天的宠儿。每年麦收过后,知了就会出现在树干上,趴在那儿,用自己所特有的高亢蝉鸣:“知了、知了……”它日嘶夜啼,无时无刻,居高声自远,告诉大地、告诉人们夏季就在当下。因为人们都晓得,“知了”的生命只能诞生于夏季,为夏天而生。
要是到了晚上,那虫声就更动听。一入夜,挂在树梢的虫声,藏在空穴的虫声,钻在草丛的虫声,顶着露珠的虫声,沟渠路边的虫声,站在墙头的虫声,填满粪圈的虫声,飞上半空的虫声……这此起彼伏的旋律就像一曲黄河大合唱的交响乐,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一齐向村庄包围过来,村庄仿佛在瞬间变得透明、空灵而自失,渐变收缩成一个圆点,浮于淡淡的空气之中。
正因如此,孩子的哭声被虫声压住了,猪叫声被虫声顶回去了,牛羊的叫声被虫声盖住了。狗叫声虽然隐隐约约能听得见,却早已微弱成一种虫声的伴奏。不过,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虫声叫得越欢,虫声铺得就越厚,庄稼就越能猛长一截,牲畜就越能增肥一圈,这万物生灵就越是生长得来劲。但凡虫声微弱的地方,多是贫瘠荒芜之地,这虫声就感觉薄薄的摊成一层,一脚踩下去,虫声就飘上了天空。
秋季的村庄,主声被落叶掌控。落叶的声音是深沉的,一声叫出来,最多在空中打几个旋儿就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压得泥土直喘粗气。在它的叫声中,庄稼不得不弯下腰,果树不得不低下头,野草野花一个个身子沉重得站立不稳。
为此,金黄的稻浪,闹腾在秋风里,发出“哗啦啦”的喜悦声;火红的柿子,摇曳在枝头,发出“噗噗”的微笑声;橙色的柑橘,藏在深碧的叶中,宛如捉迷藏的孩子发出阵阵调皮的“咔咔”脆甜声;红彤彤的枫叶,沉醉在天高气爽的温阳里,相互碰撞时发出“当当”的金属声,等等。这七彩之音,叫黄了庄稼,叫熟了果实,把天叫高,把云叫白,把空气叫得清爽无比。
尤其是果实开裂的声音,更像是丰收的锣鼓声,铿锵有力,激情四射。黑色的绿豆荚、黄色的大豆荚,在阳光下不断炸裂,发出“咔吧、咔吧”的欢快声;黄亮亮的玉米发出“哧哧”的笑声;芝麻蒴儿张开小口发出“嚓嚓”的轻响声……这些丰收的果实,在阳光的抚摸下汇成了欢声笑语的河流,在村庄上空、在田野上空、在大地的上空远远地弥散开来,把村庄的里里外外都洗涤得格外喜庆、火红、热烈,这才是村庄最美好的模样,这才是季节最美好的模样,这才是大地最美的模样。
冬季的村庄,声音由风来领衔。风的声音是冷的,它的一声嚎叫,犹如一路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吹得窗棂、门扇哐哐响,吹得树枝、野草微微颤,吹得一切生物去冬眠,吹得男女老少裹着厚厚的棉衣……村庄像一个没娘的孩子由着风的性子恣意扫荡。
风声灌满村庄,它以这吓人的声音敦促村庄休息。村庄也要休息,它和人一样不休息也会累死的。等到这肆虐的风声把一场场大雪带到村庄时,整个村庄都休息了,只有这风声在村庄里继续嚎叫。
整整一个冬天,我听到的都是刺耳的风声。房梁“吱儿、吱儿……”地呻吟,树梢“呼嗖、呼嗖……”地摇摆,沟渠“呼隆、呼隆……”地翻腾,电线“唿儿、唿儿……”地怪叫。还有狗被风吹得钻在窝里“汪汪”嚎,羊被风吹得躲在棚里“咩咩”叫,猪被风吹得蹲在圈里“嗷嗷”喊。更有意思的是,让你对它望而却步,“敬畏”无比,“呼”的一下草垛就被掀起了顶,“唰”的一声沙尘就灌进了门,“嗖”的一响纸片就升上了天。走路人双手压着帽子走,手一松,“嗖”的一声帽子就被风旋上了空中。
等到上墙揭瓦的土匪风、钻入门缝的贼子风、就地打转的鬼旋风、进村入户的过庄风、铺天盖地的扫地风、天昏地暗的老黄风……一齐向村庄刮来时,人们都知道那个叫春天的季节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