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辈在桂西北的大山里繁衍生息,父亲承祖承宗成为大山的汉子。他和母亲除了种地养牲畜,最拿手的是他的木工手艺。
我们的山村是由几座大山托起在掌心的一爿平台地,它地势比周围方圆数十里的山村还要高。那里日照充足,但十户农家仅有五六十亩的山地,这些地只能种玉米、红薯和豆类,收成少之又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农历四月,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节,俗称“四月荒”,能挨过荒月才不会饿死。每到“四月荒”,父母都会愁眉苦脸地借粮食,吃“青粮”。所谓“青粮”,就是用地里还没成熟的粮食作物做抵押,到山外跟有粮户借粮食,待自家粮食入库时,再用地里的粮食还给借主,当然要多还一些,相当于借贷的利息。如此是一种恶性循环,第二年粮仓就会更少。
父母不能向生活低头。地里不长粮食,那就在养殖上找收成。可往往事与愿违。一个深更的夏夜,我突然听到父亲在猪栏边一阵号哭,他的哭声把整个弄场的人都惊醒了。我一骨碌起床去看个究竟,来到猪栏边,母亲愣愣地站在父亲的身旁,她自言自语:“今天也灌了一次药了,晚上喂猪潲还是吃了一点,以为会慢慢好,谁知道还是救不过来。”我向猪栏望去,他们辛辛苦苦饲养的两头一百多斤的肉猪四脚僵硬,病死了,差不多一年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父亲怎能不悲伤?
种地、养殖养不了一家人,父亲得从别处找出路。他开始捣鼓木工技术。在农村集体劳动的年代,父母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晚上干起木工活。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加工一些木床、衣柜、碗柜之类的家具拿到市场上出卖,换回粮食。
父亲技术长进很快,加上他产品推销能力不错,后来镇上供销社看到父亲手艺后与他订购一批货架。从自产自销到订单加工,父亲脸上有了不易露出的笑颜。选木材、锯木头、刨木板、开榫卯……每套工序我们一家人都围着父亲转,当他的助手。羸弱的我也会拿着煤油灯给父亲照明,深夜了一家人才熄灯休息。每件家具,父亲把它打磨得油光滑亮,它却把我们的手打造得越来越粗糙,但这粗糙的双手却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木具加工毫无疑问要消耗大量的木材。山上和地头虽然长着很多的牛尾树、椿树、樟树、苦楝树,但它们生长的速度始终赶不上砍伐的速度,这是个难题。父亲开始有了恐慌感,他不得不从长计议。从此,他只把一些比较老、差不多枯萎的树木间伐,那些正在生长的树木他一棵都没动,而是到周边的村庄去买木头。木头都是父亲事先跟卖主买好,然后由母亲、哥哥、姐姐和我负责运回家。我们一家人常常是夜晚行动,到附近卖家去把木头扛回来,而且我们基本上是在有月光的晚上行动。
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哥哥到隔壁大队亲戚家去扛木头,路程远,上上下下都是山坳,来回要走四个多钟头的山路。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就出发,快到亲戚家了,天还没黑,我们就在山路上休息,带的玉米馍也在这个时候当晚饭吞下,因为当时还是砍“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木头买卖只能私下交易,何况大人不能随便跨村走访,被发现了就当作游手好闲逃避集体劳动来追查。我们待天全黑下来了,摸黑进到亲戚家,来不及说上几句话,每人匆匆忙忙扛上一根木头出来了。我当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摸黑走夜路我心里感到一阵阵恐慌。走了一个小时,月亮从山顶露出笑脸,走路不那么困难了,我心里的恐慌减少了,但汗水已经湿透全身,蚊子不停地绕着手脸叮咬,又累又渴,只好到附近人家的水柜找水喝,然后继续赶路。那晚12 点钟我们才回到家中。我从小学五年级起,时常放学后顺路到已定购了木头的农户家扛上一根木头回来,有时天黑了才到家,又累又饿,吃完晚饭还要给父亲当助手。
有些卖木头的乡亲也亲自把木头送上门,进入我们的弄场,他们忽然发现我们山弄里的树木比他们还多,他们感慨,你们做木工却不砍自家的树,你的树还保存得如此好,很是佩服。
而年幼的我因承受着生活的煎熬,感到很没面子、没出路,我宁愿当乞丐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教育我:父母就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才这样做,也为了你们能上学有书读,将来不用像我们这样在山沟里过苦日子。母亲还说,我们自家的树木没能用多久就会砍光,到你这一辈人山里就会光秃秃的。何况现在我们不能放手大干,这样会影响集体劳动,那是犯事的。为什么只能利用晚上时间去运木头,而不是白天去呢,就是不能占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时间。有月亮的晚上,走路不用打手电,行走方便,又不易被发现。
母亲的话我不全能听懂,但是我家的日子因为木工而有所好转。后来父亲的订单逐步增多,他不能一个人单干了,他与队长商量成立生产队木工小组,作为生产队副业队,合法加工。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父亲看到路子走对了,更加放手大干,父亲带领的木工队生意不断向外扩展到了邻近乡镇供销社、县城和附近乡政府,这时,父亲感觉在山里加工已不能按合同完成订单了。于是,他把木工队拉到镇上,成立乡镇企业,而且所用的木材可以外调,向林场购买杉木,用上了电,又半机械化生产,效率更高了,山里的树木不再被砍伐,而是完好地保存下来。父亲还到邻县建立木材加工场,承担一所高校学生的课桌椅、床架,产品供应的区域扩展到南宁市的一些单位和企业,父亲也率先成为村里的万元户。
进入上世纪80 年代,父亲把一家人从山里搬迁到镇上定居,他继续带着他的队伍承揽业务,母亲则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商店,一家人逐步过上了好日子。我们那个山村9 户人家随后搬迁到镇上居住,继续着木工的生计,跟父亲转战各地的十多个徒弟随后都走到镇上或其他地方安居置业,成为城镇居民。
也许父亲一生与树木有着难舍难分的缘分,他与母亲在山里拼搏半辈子,晚年来到镇上安家,但他没有忘记生养自己的大山,山上和地里成材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