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季麦子黄

一个出生在黄土高原的人,努力地走出了那片黄土地,却发现它成了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农历大暑前后恰是入伏的时节,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季节,正午时分的阳光毒辣辣地炙烤着山川大地火烧火燎,仔细看地面仿佛被融化了一般,升腾起一层轻薄飘缈弯弯绕绕的气流。就连平时最喜爱四处游荡也最勤于到处刨食的狗儿鸡儿,此刻也已躲进浓密的树阴里,或者四肢舒展趴在地上伸出鲜红的舌头发出一阵哈哧哈哧的急促呼吸,或者半截身子埋进土堆里支楞起翅膀让身体吸附泥土的湿气。只有那些不知道疲倦的知了躲在树叶间肆无忌惮地放声鸣叫,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接着一浪,铺天盖地,连绵不断,仿佛天气越热叫得越欢。

要说最不安分也最不怕热的还是村里的孩子,掏鸟蛋、灌黄鼠、抓野雀,顶着炎炎的烈日一刻不停地爬高上低。伏天到了也正是下河凫水的时候,流淌在川道里的小河,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河水清澈见底,水草碧绿丝滑,寸许长的小泥鳅欢快地穿梭在水草中间和石头缝隙。孩子们一个个光着身子急不可待跳入水中,一朵朵雪白的水花四处飞溅。虽然河水已经被晒到温热,但刚入水的一瞬间还是被阵阵凉意激凌得哆哆嗦嗦。河水至深处不过齐腰,身子刚好淹没水里,只露出一个个的小脑袋。一时之间水仗打响,一声声欢笑,一串串水花,掩映在片片柳树的阴凉底下,搅动了夏日午后的宁静。

仿佛只是几天的光景,沟洼里川道里的小麦便依次黄了起来,一片片一层层的麦田翻滚着金黄的麦浪,等待着眼前的开镰收割。种了一撂子,收获一阵子,对农村人来说,一年到头囤里能打多少,肚子能不能吃好,全看这几天光景。外出揽活务工的人们大包小包从四面八方急忙赶了回来,附近乡里村里的学校也专门安排了放假,繁忙的季节也是团圆的时候,山乡屹崂处处散发着麦子成熟的味道,涌动着丰收在望的喜悦。

麦收准备其实早早就已经开始了,最先着手的当是紧场,趁着三四月份的毛毛春雨,人们赶着羊群或者套上牲口拉着碌碡,在麦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踩踏碾压,松软的浮土被压得瓷瓷实实平平展展,乱风不起土,下雨不渗水,方能作为碾麦的场地。临近收麦,其他准备工作也紧锣密鼓有序进行,摆在窑洞里柳条编织的麦囤被搬到了院子,该抹泥的抹泥,该修补的修补,晒干扫净拾掇紧成,再搬进窑里等待新收的麦子颗粒归仓。木钗木锨、镰刀磨石从窑洞屹崂翻腾出来,松动的木卯抽空锲紧,生绣的刃片趁早磨光,需要补充的家具赶着跟集撵会的机会早早购置妥贴。倒腾出来的陈麦被磨成了面粉,蒸上几大锅馒头是必须的,人一旦扑到了麦场,做饭哪里还有时间,吃现成的蒸馍最为省时也最为方便。

麦子说黄就黄,家家严阵以待,人人磨拳擦掌,眼前的收麦已然不是收麦而是抢麦。是的,麦子成熟是一回事,老天爷赏不赏脸又是一回事,长在地里叫庄稼,打到囤里才是粮。伏里天的雨说来就来,往往前半晌天空还一片干净湛蓝看不到一丝云彩,后半晌就是风起云涌一场白雨,成熟的麦子一旦淋了雨,即使晒干了吃起来也很黏,运气不好的话一年到头都得吃黏麦。割麦从一大早开始,晨曦微微显露,气候相对湿爽,布谷鸟空灵幽远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地吹响了收割的号角,家里掌柜之人率领全家大大小小,套上牛马板车,提上瓦罐茶缸,一人一顶草帽,人手一把镰刀,倾窠出动,浩浩荡荡,直奔麦子地头而去。

一顶顶金黄的草帽立刻湮没在一片片金色的海洋里,人们一字队形展开,平行向前推进,左手握麦右手划镰,动作机械而苦燥,身体熟练又麻利,随着喀嚓喀嚓一声声脆生生的镰刀收割声,一溜溜麦子应声倒下,割倒的麦子还要顺手绑扎成捆,一梱一梱竖卧身后。毒辣辣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照晒下来,炽热的大地不见一丝风吹草动,一顶草帽遮得住头脸遮不住后背,人们脸上背上黑水直流,汗水常常模糊了前方视线,衣服前襟后背也已全部湿透,但手中的镰刀却不敢慢下半分。麦场上的艰辛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领悟,人们半弓着腰身,站不直也蹲不下,割上一撂子麦腰酸背疼浑身散架,脸和胳膊常常被针尖一样的麦芒划出一道道红丝线一般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泡下生出阵阵刺疼。人们评价一名农村人是不是合格的农活把式,最直接的检验标准就是割麦,能不能吃苦耐劳,肯不肯下死力气,麦场上看得最清楚,就连麦茬是否齐整,麦捆是否紧实,身后的麦地是否干净,都能看出一个人的农活素养。

由半大娃娃组成的运麦队伍套起牲口拉着架子车,及时将一个个的麦捆搬运回麦场里。为了能多装少跑,架子车需要给过一番特殊的改装,车厢前后两端分别插入倒梯形木架,使得装载容量大大提升。小一点的孩子则跟在大人的后头捡拾撒落的麦穗,但仍然不忘冒着脚把骨被麦茬戳破的危险追逐打闹。忽然前方大人几声高呼喊叫,藏在麦地的山鸡被惊得刮刮怪叫扑楞楞飞起,兴奋的孩子们最先冲了上去,但不等撵到麦子地头山鸡早就已经躲藏得无影无踪。

运回的麦垛先是密密麻麻竖蹲在精光亮白的大场上暴晒,一颗颗金黄的麦粒已经迫不及待露出脑袋似要破壳而出。暴晒过后紧接着就是摞麦,那时候村里的机械比较少,上下一道川也没有几辆拖拉机,碾麦需要等待很长时间,人们不得不把麦子先摞起来,这不仅是一项力气活更是一项眼巧活,麦摞底座坚实顶部饱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需要有经验的农把式亲自上摞操镰,其他人员则围转在四周密切配合忙于递送麦捆,经常有人家因为麦捆摊不匀以致摞在半截的麦摞坍塌下来。一个个的麦捆被用镰刀劈散,再用木杈挑拔拍平,随着麦摞一层层逐渐加高,麦捆需要用木杈高高挑起,使尽力气方可甩到把式的镰下。垛好的麦摞像一个个蒸熟的馒头稳稳坐落在大场之上,惹得走过路过的人们一阵阵品鉴端详,麦摞大小能看出这家人的收成好坏勤劳程度甚至是致富能力,而麦摞是否端正匀称坚实稳当则代表了把式的水平高低,一个个表现突出的麦摞往往就会在上下川里引起一阵阵的热烈议论。垛好的麦摞无疑又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耍道场,穿梭在麦摞之间就仿佛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场场猫抓老鼠的游戏激烈上演,你追我赶东躲西藏,直玩得天昏地暗忘了回家,直玩到月亮东升蛙声四起。

又是一个麦收季节,窗外湛蓝的天空下几片洁白的云朵缓缓飘过,耳边城市的喧嚣让人不由得想到了麦收季节家乡的繁忙。或许,人们再也用不着黑水汗流地忙碌在麦场地里,甚至连成片的麦田恐怕也难以见到,但那金波滚滚的麦浪,那高大饱满的麦摞,那温热甘甜的麦香,却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走过万水千山始终走不出那片金黄的黄土地,吃过人间百味依然吃不够那带着麦香的麦面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