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

回来了。

开门,房子用憋了一个月的闷气回应我。

天阴着。窗台上摊开着一卷微凉的日光。爬上去把窗扇推开。没感到有风,但许多超载的大卡车把一斗又一斗的声浪倾入。

房子幽幽地吁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一番舟车劳顿,我需要调整身心。于是我把自己折叠好放在瑜伽垫子上。十分工整的架势。盘腿,拈指,眼观鼻,鼻观心,平稳吐纳,喉式呼吸,微凉的流光涌入丹田。我什么都有了,但我尚未唤回自己的平静。

我总感觉光阴在房子里游走。我看不清她的身影,只觉得她在眼角的余光处闪现,像在跳一个人的华尔兹。我知道,她正在向我暗示她的孤独。退下去吧,我有事情要想。

记得奈保尔在《抵达之谜》里写过,在那英国的老庄园里,在他独居的小房子内,有一个晚上,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而后大病一场。就在复原期间,他十分清晰地感知,自己就那样了,他已经从中年步入老年。

从中年步入老年,仿佛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太匆忙了。我想到练霓裳,或者瑛姑,一夜白发。那是个怎样的过程呢?夜里突然被病魔掐住脖子,于是一夜都忙着要掰开它的手指。没来得及厘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天亮时自己就成了老人。

像这次回老家,母亲有一天忽然告诉我,某日中午,她在附近遇上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喊她阿婆。

如同一个多年的诅咒突然破除,母亲愣在那里。然后她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一直遇见年轻时的自己。那是姣好甜美的姑娘啊。母亲说这个时一直在笑,笑出眼泪来,声音都哽咽了。而我坐在阶梯上,抱膝,仰起脸来注视着她黝黑的脸。这让我觉得自己仍然像个孩子,可岁月已经卷起我们,在人世走了一圈又一圈。

妈。

我努力微笑。你想怎样呢?你女儿都已经是阿姨了。

真有这样的事啊。甚至不是一夜,就那么一瞬,岁月解除它的封印,撤去障眼法,于是突然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你的老态龙钟。可怎么我想象那个骑自行车在路上哭泣的母亲时,总觉得她像个对岁月一往情深的女孩。

妈。

没有过去拥抱你,是因为不想抱头痛哭。面对人生和岁月,我们要有自己的风骨。

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姿势,现在这样就很好。盘腿,腰背挺得很直,不动如山。任岁月围绕我,唱忘忧的歌、跳曼妙的舞。

天色缓缓沉下去,我继续用缄默来呼唤我的平静。

我继续想起一些琐碎得记亦可、忘亦无妨的事。譬如我曾经对谁说,我要写一篇叫《童年的最后一天》的小小说;譬如《封神榜》里有个情节,是比干受姜子牙的法术保护,剖胸取心后不死,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妇叫卖空心菜。老妇的一句“空心菜”便让比干倒地而毙。还有,譬如几个英年早逝的艺人,一株孤零零的兰花,杰夫·巴克利唱的《哈利路亚》;譬如扔在客厅里尚未安置的行李。

譬如行李箱里有一本很厚的小说——《白牙》。书里夹着两张黑白照片。母亲在照片里,青春在她的笑颜里。是的,对岁月一往情深的大姑娘。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