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扩展了的身份(2)

但是我等了等。焦虑是我职业的主要对象,我需要直接面对它,观察它,因为我知道它可能隐藏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症结。确实,我揭开了内心那个我并不知晓的隐秘世界:这部分的我能够在日常琐事上关心别人,能够放缓脚步,能够看着一棵小树一天天地长大;通常接触的是生活中不太显着但深刻的方面,有着不带隐秘目的的热情、关心和温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称为女性的一面,但我宁愿不去命名它,而是仅仅把它看成是我的另一部分自我。

所有的发现都是有用的,尽管它们可能并不总是令人鼓舞。例如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我曾经认为的那样是个自由主义者。我一直相信,我在养育孩子方面是民主的。许多人批评我太纵容孩子,每个人都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教,说要对孩子加以限制,但这些观念却一直让我不舒服,它们听上去不过是令人难以接受的陈词滥调,而我喜欢我的孩子无法无天任性而为。

但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在等着我。原来,我认为自己怎么样和我真的怎么样根本就是两码事。有一阵子,我和埃米利奥之间冲突不断,他从不按我说的去做。“洗洗耳朵!”“不!”“该穿衣服了。”“没门!”“走吧,我们要迟到了。”“你走吧!”我的民主、宽宏大量的性格开始动摇,怒气顶了上来。在许多类似的情形中,我发现自己会说“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这样”,如果埃米利奥不立即服从,我就会感到被冒犯了。对于这种令人吃惊的无礼行为,我的心头涌出了惊讶:他怎么胆敢这样?!

当一切都运行良好,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当事情失去控制,我便选择阻力最小的路线:专制。对于埃米利奥,我通常是随和的;但当我匆忙、疲倦或恼怒的时候,我就突然转向更为旧式也更为根深蒂固的做父母的方式:做一个权威者,决定一切而从不解释,肯定自身而不允许妥协。总之,一切必须照着我说的去做。

是的,我们都会设法看到自己的优点,但它们只能构成我们是谁这一现实的一小部分。我们得知道两边才算全面。

就拿生气来说吧。我曾对埃米利奥感到过愤怒,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愤怒,它的强度让我吃惊。我通常认为自己是个相当理智的人,但是对埃米利奥——我如此深爱着的儿子,我有时感到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乔纳森太小了,还不至于激怒我,但是却完全能让我发疯。比如他每隔20分钟就醒来一次,从一个安静的小宝宝变成一个令人不解的谜。

其他的情感也是如此,比如沮丧和绝望。有时我感到自己的自由被剥夺和侵犯了,我被困在一种不属于我的生活里。我感到自己丧失了自我,是这种我自己帮着创造出来的生活的俘虏,是无止境的、吃力不讨好的、无意义的劳动的奴隶。我相信自己在养育孩子方面失败了。就像一场噩梦,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的儿子们变成了罪犯,或者在我年老时他们遗弃了我。我甚至想象了自己死亡或无影无踪消失的情景。这些都是情感的深渊。

幸运的是,我没有把怒火表现出来,我也不是真的绝望。不过这些情感是存在的——崭新、强烈,有时甚至令人恐惧。我的孩子们使我接触到了我从来不知道的那部分自我。我知道我必须了解自己这些可怕和暴力的一面,这才能更接近完整。

尽管我有时生气或不高兴到了极点,但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也获得了极大的爱与欢乐。它们棒极了,即使只有片刻也抵得上若干年的怀疑和失望。这也是实情。我安顿乔纳森去睡觉,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我们会听莫扎特的一曲柔板。我紧紧地抱着他,轻轻摇着他,他完全顺服了。这是生活所给予的特别馈赠之一,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或者,看看埃米利奥吧,他金色的卷发,他顽皮的笑容,他精致的五官,我被他的美打动了。有时候,只需要埃米利奥或乔纳森的一声笑、一个词、一个手势,他们熟睡时的景象,或者和他们一起玩上半小时,我都感到自己达到了如此完满的幸福状态,甚至死而无憾。

我感觉自己在另一个维度上展开了:不仅在灵魂的深度和高度上,而且也在时间上。在有孩子前,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与历史分离的实体。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是世代更替中的一环,在人类的大家庭中,这个更替已经持续了成千上万年: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生殖、我们变老、我们死去,然后我们的孩子重新开始这个循环。一个永不停歇的轮回。

有一天我吃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天,埃米利奥生气了,因为我不让他用我的照相机,他便说我死了他就会占有我所有的一切。当我还没有结婚和没有孩子时,我只是一个大孩子,没有人会阻挡我的路、扬言要接管我的东西、接替我在社会上的位置——去玩乐、创造、享受生活,而我则化为尘埃。而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着勇敢的新一代。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但是很快,我平静下来:我看清了自己在比我大得多的存在链条中的位置。我感到自己与那些先我而来者联系在了一起:父母的一代是我清楚了解的,祖父母的一代则只是一些模糊的记忆,曾祖父母的一代有时父母亲曾谈论过,还有那存在于遥远过去的祖先们。我想,也许我也要成为一个祖父,并想象我可能与我的孙辈们的关系。我想知道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不同的世界,也许被生态灾难破坏了,也许更开放和谐。反过来,我也思考世界对于他们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对他们的孩子而言,我将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我自己的某些方面——某种思考方式、某种品质或某种习惯——将会在我的后代身上存留下来,尽管他们并不清楚这一点,正如我也不知不觉体现了我的祖先们的某些方面一样。我想象那遥远世代的人们,过去的和将来的,我与他们共享着某些品质。我开始以更超然的目光看待我们人类的存在,将我们的生命看成不过是一段极长的时间跨度中的一个片刻,一段重塑了价值诉求的时光。而我,不再是生活在虚假现在的一个孤立个体;毋宁说,我是一项持续了许多世纪的宏伟事业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是人类家庭中的一员。

现在看来,我的身份扩展了,呈现出了崭新的形式。它更丰富,也更多样化了。随着我的意识的发展,我获得了一个关于我的自我的更为广阔的视野。我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