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Y今年七十岁了,依然每星期有六天都驾驶着新买的加长厢型车,在旧金山市区转悠。这车子有讲究,里面有数千件东西——建筑行业用得着的工具以及零部件,小至干衣机控制板的指甲大的晶片,大至一人高的热水器。他当了大半辈子维修工,不算在香港当“三行佬”那七年,到了旧金山后干了足足四十年。他把自己打造成“无所不能”的日常生活问题专家——屋内任何家具、电器、木器、水管、冷暖气的维修均精通,连治白蚁也包了。手艺给他的回报也够大,他已积累了一大笔财产。
于是,他成了朋友口中的“笨蛋”:早就该退休了,还这么拼,图什么呢?我多次严肃地劝告他:“你目前的状况是,找不到比干活更好的活法。但总归有一天,你会拿不动电钻和锯木机,不赶紧学会休闲,迟早会后悔。”
他总是搔着黑白参半的头发,无奈地说:“是啊,我知道迟早要退下来,也搭了几次邮轮去玩,尝试休闲,但迄今为止均未成功。”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问:“让你享受‘闲来无事,真有这么难?”
他沉吟一阵,说:“如果有那么一两种乃至更多的玩法,让我得到相当于干活一半的乐趣,我会毫不留恋地退休。”
我渐渐发现,这样的“玩法”确实难找。因为Y的人生,恰恰诠释了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人的快乐,生于能力变为效率的畅适。”且看,Y的活计并不单一,好几个公寓大厦的管理处是其多年的客户。这些公寓若有任何故障,如水管堵了、门铃坏了、热水器漏水了,一个电话打给他,他出马必搞定,且他一点儿也没有因重复而生出厌腻。Y的活计,在“挑战性”和“把握”之间实现了美妙的均衡。太繁难会造成心理压力,太简单又缺乏趣味。他呢,既驾轻就熟又爱琢磨新玩意儿,每一桩“疑难杂症”都会激发他钻研的兴趣——当然,每次他都会收获“治愈”后的舒畅和愉悦。
大体而言,他已实现由为生活而工作到为快乐而工作的蜕变。因熟练而来的自信,因广受肯定而来的自豪,因无约束、无时限而来的轻松,因报酬丰厚而来的豪爽……于他,这一切只有在一天天的工作中才能够获得。相反,任何休闲,如一顿极品美食、一次豪华旅游,充其量只是昙花一现的“例外”而已。
因此,要他舍弃这份手艺,一如要米开朗琪罗离开画教堂天顶壁画的脚手架,要歌唱家离开舞台,要书法家扔掉笔。
于是,我有理由预测,别说七十岁,就是到了八十岁,Y也未必愿意退休。即使坐上轮椅,他恐怕也要在施工现场当顾问。工作本身,于他而言,比退休快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