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的歌

这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个故事。有个在德国长大的英国人,被德军派到伦敦当间谍。此人讲一口纯正的英语,对英国的风土人情、朝野趣事无所不知。他到伦敦没多久,就如鱼得水,和英军上上下下打得一片火热,各种沙龙的邀请源源不断。他因此成为德方最得力的间谍。可是,某天他被勒死在酒店的房间里。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他在唱歌这件事上栽了跟头。在某场酒会上,喝得醉醺醺的军官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有人发现,有几首尽人皆知的童谣,这个间谍竟然不会唱,或者唱得磕磕巴巴。这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细节,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英国军方立刻秘密调查了他的背景,于是真相大白。

歌曲不只是一种陶冶情操、抒发情怀的艺术形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们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对自己的身份和从属的一种认同。歌曲属于母语的一部分,能给人的一生打上印记,不会磨灭,不会消失。一个人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把一门外语说得如同母语一样流利顺畅,能把相应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学得融会贯通。但他不一定会注意到那些非母语的歌,因为他不真正属于那里。

今天的人们已经接受,也习惯用陌生的语言唱歌。但真正美好的歌曲,我们觉得还是用母语演唱才过瘾。因为我们唱的不只是一首歌,还是童年记忆中母亲温柔的呢喃、翠堤春晓的初恋、华宴散去的不舍和夕阳古道的离别。这一切都与我们的母语紧密相连。离开了母语,我们无法唱出那份情怀。

这几年已经很少有人谈论2018年10月10日晚上在北京紫禁城太庙的那场世纪盛会了。1998年,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曾在那里指挥由张艺谋导演的实景歌剧《图兰朵》,成为世界音乐史上的创举。时隔20年,上海交响乐团、维也纳歌唱学院合唱团、上海春天少年合唱团联手全球着名的歌唱家同台演出《布兰诗歌》,又一次令音乐界瞩目。现场录制的光盘,直到今天仍然畅销。

那天晚上北京很冷,气温只有10℃左右。观众席上的观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钢琴家戴上半指手套,小提琴家贴上暖宝宝,女高音歌唱家穿上白色裘皮外套。来自上海春天少年合唱团的孩子们穿着棉袄,戴着清一色的白色围脖。

上半场演奏的是中国作曲家刘天华的《良宵》、马里斯·里希特的小提琴协奏曲《十一月》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下半场唱响的是《布兰诗歌》。这是一部13世纪的神秘诗稿,它曾深藏在巴伐利亚修道院内几个世纪不为人知。它是目前所知的保存最完整、最具艺术价值的西方中世纪诗歌。

1935年到1936年,生活在巴伐利亚的德国作曲家卡尔·奥尔夫从这部诗稿中选取了25首诗歌,分“春天”“美酒”“情爱”3个主题,创作了这部气势磅礴的乐曲。它既有世俗的欢悦,也有着史诗般的恢宏,在音乐史上拥有特殊的地位。80多年来,众多世界着名指挥家争相指挥《布兰诗歌》,祖宾·梅塔、小泽征尔、普列文等都曾留下经典版本。

上海春天少年合唱团的孩子承担其中很短的几段童声合唱。他们当天从上海赶到北京,捧着曲谱,在寒风中用古德语和拉丁语演唱着,看起来紧张而疲倦。唱完以后,有的孩子打哈欠,有的孩子交头接耳,还有的孩子干脆坐了下去。

就在音乐会结束,着名歌唱家们谢幕以后,乐队突然奏起了悠扬、舒缓、甜美的《茉莉花》的前奏。全场观众骤然一静,接着热烈鼓掌。那掌声的意味跟先前歌唱家们谢幕时的礼貌、欣赏和赞扬不一样,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和轻松。合唱团的所有孩子立刻挺直腰、仰起脸,一张张舒展的脸上露出衷心的微笑,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前奏结束后,他们自豪地唱起了这首江苏民歌。一时间,似乎连萧瑟的寒风都温柔了许多。

一群中国孩子,在寒风中站立了一个晚上。听着、唱着自己不懂,也很少有人真正能听懂的歌曲,最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用自己的母语,唱一首优美的、全世界都熟悉的歌。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是整个晚上最美好、最令人难忘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