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

关于这街角,最早的记忆是布店。沿了街面的弯度,开有两个门面。这已经到了繁华马路的尾上,渐入清静,多是住户人家。所以,这布店卖的多是普通布料,裁好的衣片、裤片、口袋布、鞋面布。看上去有些冷清,其实生意是足够做的。月末的一天,照例关门,门口挂了牌,上面写着“盘点”两个字,以此可见,是有进账的。

冬天,女店员手里抱着热水袋,在柜台里边,踱来踱去。太阳照进去一个角,有一种空旷的明亮。勤快的,上了些岁数的老店员,啪啪啪翻着布匹,裹紧了再插回布架上,那声音是清脆的。隔壁弄堂的人,女人,有他们多个老熟人,常过来剪布料。有时并不剪布料,也进来与他们闲话几句。谁家保姆,天天带孩子来,小孩子就在柜台上的布匹上爬来爬去。还有的时候,弄里人吵架也能吵到这里,让店里人来公断。那时候人真是少,临街的店堂里吵,都少有人看白戏。店员们此时便收起脸上淡泊的表情,流露出些热心,两面劝说。大多数时间,是站在柜台里面,通过敞着的门,看街上过往的人和车。

说来也挺奇怪,其实,只隔了一条马路,就很喧闹了。店面集中,车辆也集中,都称得上“甚嚣尘上”。而且,有一家大绸布店,可比这里的货齐全,也时新。可是,那儿有那儿的生意,这儿有这儿的生意,相安无事。仔细想来,倒也是,各有各的客源。那边是供外边人专程来买的,这边呢,是住家,日常用度的零碎需要。四周这些居民,点点滴滴的买卖,供养着它的生计。那闹市里的喧嚷,并不曾漫过来。它的清寂呢,也不曾冲淡那边的热火劲儿。那无轨电车,从闹市中穿行而来,也没带过来一点儿尘染,自会悄然下来。这就是城市的生态地理,各种声气,像河水在河床里,哪怕盘互交错,终还是各循各的脉理。

这布店,大约占据了这街角最长的一段历史。在记忆中,它有一种静止的表情,这也可从某方面证明它的长久不变。那里边的布料,似乎多是寒素的颜色,白底上蓝色的条和圈,人造棉的质地,轻、薄和飘。厚重的呢料,不多,粗大的二三圈,立在货柜的下层,少有人动。动的,多是一些本白、棉质,做配料的布。这也加强了它的清寂。这倒是与街角的气氛很相符。那三道围墙上的花影,店堂上面住家的红漆木窗框,水泥的弄口,顶上塑着竣工的年份:一九三六。店面前的方砖,粗看不觉得什么,细看便觉出精密与细致。方形的水泥砖,在街角拐弯处,渐成一个扇面。虽然没什么花饰,可是平展、合缝、均匀。两面街,都有行道树,投下树叶的影。都是素净的颜色,以线描为轮廓,像那种朴素的黑白电影,平面的光,人和物都清癯、明朗。

店员在店内活动着,外边的街景在季节中转换。冬季是空旷的,因为树上的枝叶萧条了。春季自然要繁闹得多,甚至,也有些缤纷的色彩。店里进的布匹,花色也多了。有一种线呢,多是质朴老实的女孩春夏之交穿着。粉红与粉黄,相配的格子,甚至更强烈,大红与黑相配的格子,有些乡气的妩媚,不大入这里的调。可是,颜色跳起来了。夏天,光与影是比较激烈了。再接着,秋天,又开阔了,倒不是树叶的问题,而是空气,清澄与爽利,天便高远起来。虽然是混凝土的世界,却也触碰得着些自然。

布店,是街角一段可纪念的日期,它仿佛代表着一种生活:安稳,实际,细水长流。之后,情形就大变了。先开始,街角两边相继推墙开店。一爿爿的店开出来,卖什么的都有。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繁华,只是杂乱。隔条街的闹市,似乎暗中有一道分水岭,就是漫不过来,这里终是梢上的阑珊气象。所有的店铺,都处在关和开的交替之中,经营的内容不停转换,就在这此起彼落之间,那间布店隐退了,而人们似乎也早将它忘记。店铺,在频繁的更替开关之中,亦进行着纵横捭阖。店面在扩张,豪华、摩登,甚至有了霓虹灯……

终于有一日,有人来凿这街角的水泥墙面了。等装修完,人们看明白了,这里要开一家咖啡馆。方才发觉,这街口什么店都有,就是没有咖啡馆呢!

这家咖啡馆,周围是忙碌的生计,此起彼伏的争与退。它的门也装饰起来了,墨绿的宽边,中间的玻璃,围着黑色金属的曼陀罗花叶,把手是一个金灿灿的铜球,里面挂一个牌子,写着英文单词:CLOSED(关闭)。于是,人们便等着有一天,这牌子翻过来,上面的单词变成:OPEN(开放)。

又有多少车流人流过去,一日,下午四五点时分,路人看见,临窗的桌前,左右挽起的幕帷之下,面对面坐了一双男女,面前放了高脚玻璃杯,杯边卡了一粒樱桃,杯里是不知名的色泽清冽的液体,两个人颔首默坐。不知什么时候,正剧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