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会突然断裂么?
“现在还没有。”这是待渡亭认真思考所得的结论。此时的待渡亭神情萧散,闲心似水。
四、
但,变化终究发生了。而且是大变,巨变。
相隔五十年,第二支火把照亮黑夜。严复的《天演论》出版了。林、魏看到了中国在机器制造上的物理差距,严复更厉害,看到了中国在政治制度上的文化缺陷。他将看世界的眼光从洋人的船坚炮利上移开,转为看中国。这个“看”不是孤芳自赏,是内省、解剖和批判,是中国要变法图强的呐喊。
紧接着,有更多的火把点燃并高举。
黑暗千疮百孔。黑暗准备开溜了。
清朝的合法性,多半来自于它的黑暗性。丧失黑暗的庇护,清朝只有垮台。
几乎是同一时间,老街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紧挨着老街的渡口,由于泥沙淤塞,成了废港,站在待渡亭上再也看不到一江春水。
这座渡口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魏晋。
现在报废了。港湾变成陆地,水亭变成旱亭。
长江远去,抛弃了老街和渡口,待渡亭仿佛搁浅的船,只有粘在船帮上的蛤蜊,能够证明它和一条大河曾经有过的亲昵。
湿漉漉的身体感受,亭子在渐渐忘却。
亭子仍然叫“待渡”,可是有了身份焦虑。魏晋的传说与风流,唐宋的诗篇与屐痕,还有晚清那两个可敬的盗火人,没有了,没有了,找不到佐证,待渡亭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多少年的曝晒,才能让一个渡口的江水蒸发?
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长江的任性将亭子逼成思想者:“我是谁?”
它能找到答案么?
五、
盛放过,又凋零,这是待渡亭的命运。
一直犹豫,不知道要在“盛放”与“凋零”这两个动词的中间加上什么标点。
通常加逗号(盛放,凋零),这是花开与花落之间的正常顺序。谁也不慌张,谁也不争抢,开得从容不迫,败得神清气爽。
能不能换成句号(盛放。凋零)呢?当然能,但换成句号,“盛放”与“凋零”就成了陌生人,他开他的花,我落我的朵,没有传承,各不相干。地上的落花不承认自己曾在这棵树上爆蕊,傲立枝头的花朵看脚下残艳片片也不会怆然涕下。
将惊叹号塞在中间(盛放!凋零)会是什么效应呢?惊叹号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变体,擅长大惊小怪。繁花似锦与落红如茵,本来都是有情有义的景象,现在出了个惊叹号,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哀鸣,哪里还有诗意?优雅的事物,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吵吵嚷嚷就俗了。
如果换成问号(盛放?凋零?),则盛放是否存在,凋零是否真实,都是问题。否认了一棵树的花开花落,也就否认了这棵树的生存意义。问号很具有杀伤力,问号来了,树将被连根拔起。
若在“盛放”与“凋零”之间安插一个顿号(盛放、凋零)呢?顿号是极短的瞬间,花开即是花落,其寿不永。两种状态,转换如此匆遽无情,让人只能生悲而不可能悟到活泼的禅机。
省略号(盛放……凋零)是一条巨河,从此岸到彼岸,不知要弄断几支橹,划烂几把桨,“盛放”的花朵才能赢得“凋零”的机会,旋转着从枝头飘陨?花开也难,花落也难。两种状态,我们都要敬畏。
“盛放”与“凋零”,这两者,谁潇洒,谁精彩呢?让我们引入冒号(盛放:凋零),赋予它们说话的本领。谁是言者,谁做听众?在交际场中,言者是强者。可是,考虑到凋零是盛放的末日,而盛放是凋零的青春,谁会攻击自己的青春,谁能嘲笑自己的末日呢?当“盛放”与“凋零”四目相向时,符合伦理的态度似乎惟有相对无声。
我们习以为常的是生是生,死是死,因果关系,不能打乱。可是走进田野,你找吧,你不会找到一颗标点,所有的花草林木,哪一种不是混乱而传神地活着?
六、
我们听到过风声,但风声总会漂走;我们闻到过花香,但花香总会流失。我们握有的缘就是那么大,不能贪心。向荷塘里的绿叶泼些水,就有一颗颗水珠滚动起来,你碰我,我碰你,仿佛玉佩金钗相撞。水珠儿怎么转,也是在荷叶的怀里,倘若飞了出去,那风一定很野。
待渡亭一侧有十来级向下的台阶,但凡心里有几句唐诗的,就知道,早先,台阶下面是长江。
台阶咬住江水不放,将带有腥味的江风吸进老街。很多年来,老街的体味和小城的其他部分都不同。
这台阶像脐带,但脐带是临时器官,总有一天,脐带要被剪断。
台阶现在咬住的是泥土,泥土味是这座城市的统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