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岁月里的助力车(2)

三、

他渐渐长大,祖父已经不能抱着他骑车了,于是他只能坐在助力车的后座上。他抱着祖父的腰,隔着老人的衬衫,他能感觉到,这与抱着父亲的腰不同。祖父老了,皮肤与皮下脂肪都微微下坠,堆叠在腰胯之间,而肋骨一根根凸起,就像搓衣板一样硌人。那一刻,他突然有点儿恐慌:爷爷会不会有一天无法再驾驶助力车?他们祖孙会不会有一天要永别?他用力抱紧祖父,就像祖父现在就要离开他一样。祖父被他的这一举动惊着了。祖父停下车,转过身子,安慰一般拍拍他的头:“小子,你这两条胳膊就像箍桶匠手里的铁箍子,快要把爷爷的腰箍断了。放心,爷爷虽然老了,但还不会散架的。”

他刚上初中那年,是他们祖孙最后的宁静又温情脉脉的时光。是不是他也有预感,他与祖父共骑一辆车的时光即将终结呢?他变得前所未有的体贴。他教会祖父使用微信;经常查看天气预报,告知祖父来接他时要不要带雨衣,或者要不要加一件外套;见到祖父的时候,他会把刚在学校小卖部买的三明治掰下一角,塞到祖父嘴里;他会打开牛奶咖啡的外包装,非要让祖父喝一口,祖父喝了,说:“还是纯咖啡好喝,苦,但是有回甘。”

他隐隐约约觉得,祖父那三个书架上的书不是白读的,那些哲学书与文学书,让一个退休物理老师的世界变得更辽阔,也更寂静。也许,祖父的精神世界就像漂浮于大海中的冰山,在海面之下有多少,连他的儿女都不清楚。但好在老家人都说隔代亲,老天爷是派他来陪伴祖父的。他们能分喝一杯咖啡,能一起去看原声的外国电影,祖父还陪着他游泳。他说,若是孙子将来考上清华大学,不会游泳怕是要拿不到毕业证书的。

祖母叹息说:“等这孩子上大学去了,老头子不知要如何想他呢。”

祖父毫不犹豫地接茬儿说:“我会在微信上给孩子留言,说家里的狸花猫想他,家里的钢琴想他,助力车的遮阳篷也想他。”停了停,祖父又说:“就怕孩子到时候有了同学,有了女朋友,腾不出工夫来想我们。”

四、

谁能想到,祖父骑不动助力车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初二下学期,祖父查出肺癌。拿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天,他一整天都陷入震惊中,神思恍惚,连在操场上被篮球砸中了鼻梁都不知道喊疼。

全家人都加入与病魔的拔河中。从进口的自费靶向药到各种民间偏方,父母都要说服祖父试上一试。一开始,祖父精神尚好,出门买菜的时候,还有邻居说“别是医院误诊了吧?我看您啥事都没有”。但过了一年半,祖父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骨转移开始了。那个平静而幽默的祖父不见了,他开始疼,先是肩膀,然后是腿、脚,最后是腰和脊柱。他坐立难安,从前红润的面色逐渐变得灰暗,后来又变为蜡黄。祖父的肚子变得很大,医生说已经出现了肝转移与腹水。原来的腰带不能用了,妈妈连夜在缝纫机上为祖父缝了两条柔软的布腰带,祖父扎上腰带,换上蚌壳布鞋—他的脚已经肿得穿不上任何一双皮鞋了。

他突然靠过去,搂住祖父的肩膀。他已经比祖父高出5厘米了。他握住祖父的手,摩挲着祖父手上因种菜磨出的老茧,还有食指与中指上因久持粉笔而产生的皲裂纹,他心里又感慨,又难过。

一个周五中午,母亲从学校回来,照例要开车带祖父去医院复诊。他突然建议说:“妈妈,医院门口那条路堵得很,咱们骑车去吧。我可以骑助力车带着爷爷。”

不等母亲反驳,他就从小院的车棚里推出了祖父的助力车。这辆车,如今除了妈妈上班时会偶尔骑一下,基本处于闲置状态。他骑上去,在小院里兜了一圈。祖父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用力摆着手,拒绝了母亲要他坐汽车的要求,说:“这辈子还没有被大孙子骑车带过,你就让他带我一回吧。”

母亲十分不放心,又拗不过祖父,只好用另一条布腰带将祖父紧紧拴在他的腰上。

隔着校服,他也能感觉到,祖父在强忍着疼痛与虚弱,努力直起腰板、竭力支撑。他骑得很慢,想让祖父多看一看这个春天。他们心里都隐约明白,这或许是祖父最后一次看到故乡的春天了。此时此刻,菜畦片片,池塘一汪,杨柳垂丝,海棠斗艳,韭菜娇柔,芥蓝挺拔。祖父在车后座上,突然小声地吟咏起白朴的《天净沙·春》:“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他放慢速度,让这和煦的春光多照耀祖父一会儿。祖父却说:“孩子,骑得这么慢,你得迟到了,你下午还有课呢。”停了停,祖父又说:“我不喜欢这么慢的速度,搞得我真像一个病人一样。骑快一点儿,就像我接送小时候的你那样。”

他“呼”的一 下加速了。

四野之下,油菜花盛放,金色的灿烂花朵明亮得仿佛放着光。这辆曾经承载他成长岁月的助力车,载着他与祖父,一同冲进了这铺天盖地的金色光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