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多荔枝园,满树红果无数,圆胖鲜红,阳光下一园吉祥。园主多售卖鲜果,入得园内,自行无度摘食。如苏轼所说,荔枝正熟,就林恣食,亦一快也。
荔枝肉莹白如冰似雪,吃得十来颗,饱腹不已。古人诗词文章欢喜夸张,“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之类,自有跌宕。然苏东坡作诗说“日啖荔枝三百颗”,到底泥实了一些,好在“不辞常作岭南人”一句荡开了。
荔枝极入画,寓意吉利。八大山人画果盘,半盛三五颗荔枝,当真尤物——故国不在、生逢乱世的尤物,况味不同寻常。齐白石为荔枝写生无数,说果实之味,唯荔枝最美,且入图第一,又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齐白石的荔枝,多是在浅红底子上以西洋红点成,格调尤高。有一回画已完成,老人意犹未尽,拈笔濡墨涂了两个黑荔枝,全画跳出,映得红荔枝更加鲜活水灵。
有人画荔枝是怪物,有人画荔枝是赃物,有人画荔枝是玩物,有人画荔枝是傲物,有人画荔枝是失物,有人画荔枝是旧物,有人画荔枝是遗物,有人画荔枝是俗物,有人画荔枝是尤物……
怪物里有一番茕茕孑立,赃物里有一番贼眉鼠眼,玩物里有一番闲情逸致,傲物里有一番负手向天,失物里有一番失魂落魄,旧物里有一番逝水年华,遗物里有一番白头宫女,俗物里有一番家长里短,尤物呢?风华也,尤物善惑尤物移人。
园中荔枝大可尽兴丰收,纸上荔枝却不能太满。文徵明画荔枝,老树新果,铺满挂轴,不如齐白石小品有味。友人曾赠我纸本《荔枝蜻蜓》,一挺荔枝绿叶红果,一只蜻蜓俯身飞来,栩栩如生有翩然之姿。
荔枝红、樱桃红、桃红、瓜瓤红,不同的红不同的格。荔枝之格在桃、西瓜之上,有一抹风尘仆仆甚至超过了樱桃。
吃完荔枝,清清爽爽。荔枝好吃,好吃在清香上。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风马牛不相及。软枣是软枣味,荔枝是荔枝味。荔枝有清香,食之如在初夏荷花旁闻到满池莲荷的清气。莲藕也清香,但没有荔枝的清香悠远绵长。
一些人嫌荔枝清淡。荔枝寄情以清,入味以淡。许多年以后追忆逝水年华,想起荔枝,会觉得清得悠远,会觉得淡得绵长。荔枝清而有味,淡而有味,一位面容丰腴肌肤粉嫩的女子跳出红尘,身上现出隐士气,自有一种宝相庄严。
荔枝是寂静之食,没有欲望。榴莲、芒果能感觉出生命之热。荔枝像春风细雨,芒果如夏风梅雨,榴莲红尘万丈,可谓水果里的荤腥。荔枝不容易,这一枚南方佳果归绚丽于平淡,大不容易,有佳日风味。
日啖荔枝三五颗,好日子细水长流。荔枝不耐贮藏,一日易色,二日香变,三日改味,四五天后,色香味尽去矣。
杨玉环生于蜀地,好食荔枝。岭南海南所生荔枝尤胜蜀地,唐明皇每岁飞驰以进。后人将杨玉环当年所食的品种取名为“妃子笑”,得因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句。
我喜欢妃子笑,果大、肉厚、色美、核小、味甜。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倾情,寄情于味的情。近来暑气甚烈,寄情于味,可娱小我也。
有蜜蜂采荔枝花,酿成荔枝蜜,我没喝过。据说甜香里带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