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岁时,我便学会了撕棉花这种手艺。
在我们晋南农村,“ 撕”的读音同“僧”。撕棉花是一项纯手工型技术,自从有了最简易的榨花工具,这项技术在民间便渐渐失传。然而,多少年后的上世纪70年代初,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手工技术在各个植棉区农户的家里又悄然兴起。撕棉花的具体方法是:将一小把籽棉攥在左手心,然后捻出一瓣到手指,用两只手的拇指、中指、食指将棉籽与棉绒撕开剥离,让棉籽滚落地上,棉绒攥到右手心。这样,棉是棉,籽是籽。棉籽能打油吃,棉绒能装棉衣棉被。由于那个年代什么物资都紧缺,作为战备物资的棉花就更不用说,私存私贩棉花是犯法,要被判刑的。生产队里产的棉花,每年都得全部上缴国家,棉农们只能手里摘着雪白的棉花,身上穿着又黑又硬的烂套子棉衣,炕头放着几十年都没有更换的死套子铺盖。
为了生存,棉农们在摘棉花或晒棉花的过程中,大多都习惯性地在裤腰、裤裆两部位藏几把偷回家。因为干这些活儿的一般都是妇女,走出库房大门时,只有这两个部位能避免保管员的搜查。母亲却不这样,回到家总是干干净净的。因此,我们姊妹几个只得冬天穿那既厚硬又冰冷的烂套子棉衣。我最不害怕的是与小伙伴们打架,我的拳头打到他们身上,又绵又软是一种享受,他们的拳头打在我身上,我连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反而让他们的小拳头生疼。也许是一种御寒的本能,一到冬天,我比别的孩子都冷,便比别的孩子都爱挑起战争,一架打过之后,身上就暖和多了,即使别的孩子不应战,我也要和他撞撞肩,碰碰脚,算是一种攻击性释放吧。1971 年,哥哥就订了媳妇,为了三年后给哥哥娶媳妇,母亲背着父亲开始往家里偷棉花了。白天偷一把,油灯下熬半夜。一到采摘棉花时节,母亲和两个姐姐一刁空便关起房门来撕棉花,每每此时,胆怯的父亲总是叼着旱烟袋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生怕驻队干部或闲人突然来到我家。一个蛤蟆四两劲。豆点儿大的油灯里,母亲见我闲着没事,顺手抓了一把往我怀里一塞说:把这点点撕完再睡觉。我便学着母亲和姐姐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撕了起来。开始时,母亲撕五颗棉籽,我一颗都撕不出,可后来几乎和她们一样快了。我问母亲:“撕这干啥?叫人心里好害怕的。”母亲说:“你看,人家孩子撕花,就能穿上又薄又软又绵又暖和的棉袄,咱们家这几年不撕花,冬天你们只能穿烂套子,好好撕,妈也给你装个新棉袄。”为了穿上暖和新棉袄,我咬着牙,强打精神顶着阵阵袭来的瞌睡,每撕一把就对母亲说,能装一点儿袄角了,能装一点儿袖头了,能装一点儿袄领了……而常常是话没说完就迷迷糊糊被叫醒,叫醒之后又迷迷糊糊不知啥时被脱了衣裳塞进了被窝。梦里,我总是穿着新棉袄,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儿,并保证今后再不打架了,因为我身上再不冷了。可常常梦中穿着新棉袄后,身上依然冷飕飕,脚心依然冰凉凉的,醒来一看,发现酵子盆或起面盆又放在我的脚头前被子下了。这是我最难以忍受的事,也想不通为什么总把这面盆、豆芽罐之类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头前。抗议是无效的,因为我是老小,脚蹬不到炕沿,又总睡在火股眼上,大人们是不会让我脚前的被子白白折回来的。抗议的结果常常不是遭到一顿训斥便是无人理睬,也就在这压抑愤恨之中常常又抗拒不了瞌睡虫的来袭,气没消退便进入了别别扭扭的梦乡。对此,我至今仍记恨在心,和老母亲一提起往事,我便要搬出这事来与她算账,而每每此时,老母亲总是怅然地叹息道:“那时还不是咱家穷,没有盖面盆的东西,唉,过去的都是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