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约是1977 年,一个旭日东升的秋季早晨,老贫协兼生产队长的李狗蛋老汉又在高音喇叭里放一阵京剧《红灯记》后,开始安排出工了:“社员老乡们上地了——犁地的,把鞭子拿上;锄地的,把锄拿上;打埝的,把刮板拿上……”又是一阵《红灯记》后,李老汉的声音有点儿生气地喊:“政治队长高红伟,妇女队长杨引引,全体社员都到钟架子下了,你俩咋还在睡觉呢?”我还没注意,倒是把母亲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李狗蛋呀,李狗蛋,你就这点儿能耐,半辈子都过不到调里还当队长哩,不是说废话就是说差差话的。”过了一会儿,换民婶来到家里,坐在炕沿上对母亲说:“嫂子,你两个女子长得这么大了还不急,咋不见她们往家里带棉花呢,你没见今年家家户户都偷得更厉害了,杨引引在地里摘花竟敢直接把一大背篓背回家,撕不过来就到营里生产队榨花机上大鸣大放地去榨,营里生产队有几户也加热闹在咱生产队机子上榨呢。”说得神乎其神,母亲只是嘴里不停地“啧啧、啧啧”,并时不时地说:“造孽咧,要那么多干啥,做老衣哩,太过分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同龄男女伙伴们竟然都是撕棉花高手。有一天下午,老师让大家把勤工俭学拾到的棉花每人两把放在各自课桌上撕,我原以为这回可要发挥优势当第一了,结果差点儿没当倒数第一,老师批评我说:光考试当第一不行,论劳动还得向贫下中农子弟好好学才行。那时为了挣工分,我的年龄小,生产队仅按半个女劳的劳动日工分评算,但我仍在星期天不吃闲饭地当起了公社的小社员。整天与小伙伴们起哄干农活儿当中发现,他们哪一家都比我家里藏的棉花多,且哪个家长的撕棉花技术都比母亲和姐姐高超。一天,队长安排我跟爷爷曾是清朝举人的王松臣大叔一起打粪,见只有我们一老一少在场,他便边打粪边自言自语地说:“唉,人心不古,礼坏乐崩,看来国家治理的办法得变一变了。”我问他:“叔,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咋一点儿都听不懂?”他又说:“贫穷能把人逼成贼,富裕能让贼变成人,不信走着看,不远了,得变了,不变就要大乱了。”那天傍晚一收工,我便拿着记工卡片到李狗蛋队长跟前,顺便又给他送了两根亲自拧的吃旱烟用的艾草火耀说:“我今天打粪应按四晌算。”他本来不同意,却看了看我放在他面前的两根火耀说:“碎崽儿伢儿的,行,伯给你盖四个章,就能多挣几分儿工了。”我心里高兴极了,一出他家门就边蹦跳着跑边大声喊:“钟点活儿,慢慢磨,干得多了划不着!”沿着黑咕隆咚的巷道向家里走去。一回到家,见到母亲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我兴致未尽地向父亲报告打粪的美差事活儿,却见一家人并不在意,于昏暗的油灯下个个神色都很庄重。母亲先说了:“平,听说国家要恢复高考了,凭本事上大学,是邓小平提出的,人家不论成分出身,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哥你姐们因为你爸身份连推荐上高中的机会都没有,你可不敢含糊,从今儿起再不要提撕棉花打粪的事,好好学,上大学,给妈争口气,听得了吗?”话很正规,从来没有过的正规。我像老师课堂上集体提问集体齐声回答时一样,似懂非懂地回答:“听得了。”母亲又说:“没勇气,爽亮些!”当时我刚进初中校门,虽然贪玩儿,但功课却还算过得去,于是不耐烦地高声说道:“听得了,眼蒙住都能学习好。”哥哥假生气真自豪地说:“傲气十足,比我们命都好,少胡张狂。”我说:“那以后我就不用上地挣工分了?”“就是的,考上大学就是公家人,能穿的卡衫,能穿皮底鞋,能穿毛衣和绒裤,还不晒太阳闻臭气的,我们就是下再大的苦,也要把你供出去。”父亲更是郑重地说。打那个夜晚以后,我再没有被大人逼着放学后撕棉花和放假后挣工分了,而是一心一意地带着全家人的期望,步上了一条并不比撕棉花打粪轻松的考大学之路。上了高中,全家人包了一顿饺子;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又包了一顿饺子,而且还请全村人吃过一回十二件子标准的宴席呢。离开了老家的后来,老家有电灯了,老家的土地包产到户了,家家户户棉花亩产由40 斤提高到200斤了。母亲在我写信问及“家里种的棉花有没有人偷,棉花能撕完吗”的回信中写道:“家家都丰产,自家连自家的都招呼不过来,谁还偷别人的,拧都拧不完,谁还有那闲工夫去撕呢!”
四十多年了,时势已翻天覆地,而我撕棉花的技艺犹在。这个技艺如今已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反而成了一种可悲可笑可怜与令人心中时时隐隐作痛的、永远都无法医治的伤痕。想起童年,我便想起了那个时代,想起那个年代,我便倍加羡慕今天孩子们的幸运与命好。去年春节,与同龄学友在老家相聚,酒酣处谈到了撕棉花这个话题,竟有人泪流满面地叹息道:“我们这茬人相对于上茬人来说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了,而我们这茬人这辈子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事呢?”大家纷纷总结起了自己四十多年奋斗的得失。我说:“我这四十多年所得有三:其一转了一个户口,其二在县城里有家有室地站住了脚跟,其三给了子女一个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童年。所失在于,挣脱了贫穷苦焦的农村,而农村却在时过境迁的变化中一天天走向富裕,农村的发展和农民生活的改变让我所有的付出都成了徒劳,就像我们从小就学到的撕棉花的手艺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多余而悲哀。”人这一生,各自都打有各自生存时代的烙印。那个撕棉花的时代,那个贫穷出盗贼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童年撕棉花的技艺却时刻警醒着我:要努力工作,珍惜今天,从我做起,为我们的后人创造一个和谐幸福的生存环境,让我们的民族不再出现挫折和灾难。
看到老家乡亲们在自家大门前满脸丰收喜悦地剥棉花,我禁不住走向前搭讪:“咋不在地里摘呢?”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回答说:“这几年雨水多,连棉桃一起弄回来,这样才能保住产量多卖钱。”我顿了一会儿又问:“会撕棉花吗?”小媳妇瞪着疑惑的眼望了我一阵,又回头望望她那年迈的婆婆,婆婆正在笑呢,用她那缺了牙齿的嘴一窝一窝地说:“她们伢儿家哪里知道呢?都快四十年了,还提它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