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棉花(2)

1972 年中秋节傍晚,我和母亲自公社农场她一位干女儿那里说完事往家里走,路过寒谷涧生产队棉田时,母亲突然从裤带上抽出一个围裙,麻利地折成一个包袱系在腰间对我说:“你站在路口那个土坎上,发现有人来就唱歌,然后边唱边往陈家坟坡坡下面走,到那里咱俩会合。”说完转身便消失在了棉田深处。我望着硕大明亮的中秋圆月亮,心里“咚咚”直跳:想到母亲被人抓住后站在批判会土台子上如何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想到因为母亲偷棉花,自己在学校如何受到同学们的攻击;还想到,自己应像刘文学那样勇敢地去制止母亲,并把她扭送大队部,然后在学校如何被老师和同学投以敬慕的目光……清冷的月光下,我的肚子已着实饿得慌,并一阵阵眼前发黑。在焦急而忧虑的等待中,总希望母亲赶快出来和我一道回家。我在心里开始轻轻地呼唤:快——些儿!快——些儿!然而,我从一喊到一百,再从一百倒喊到一,还是不见她出棉田。我终于有点儿不耐烦了,无意间大声唱起了“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边唱边朝陈家坟坡坡下面走,刚到坡坡下,只见母亲在月光下慌慌张张地奔跑着过来了,她喘着气小声问:“人来了?”我说:“没人。”母亲生气地说:“没人你唱啥呢?”我说:“我害怕,害怕鬼,还害怕你叫人抓住。”母亲叹息之后无奈地说:“信球娃子,伙裙布袋才弄了一半,刚找到棉花朵子大的地方你就唱,不然一会会儿伙裙布袋就满了,你哥过事用的被套棉花明天就可以送过去了……唉,回吧,妈给你在灶火门烧两个糖角子吃。”说实在话,上大学以前,我从来都没尝过月饼是什么滋味,每年中秋节母亲都是给家里每人蒸一个糖馅小白馍,又单独给我在灶火门烧两个糖角子,算是对尾巴娃子一点儿偏爱。中秋节对我来说,就是糖馍馍和糖角子,什么团圆之类意义的内容,根本就记不住。至于杀鞑子的故事,因为没见过月饼,更觉得遥远和不可企及。童年的中秋节,清冷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然而,最能让我记得住的是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去打麦场和小伙伴们疯,直到疯得有人摔了一跤或有人头碰破了别人的脸,一阵哭声后才散伙回家。那天晚上,为躲避撕棉花,吃完糖角后,我便悄然闪出家门,去打麦场同小伙伴们疯去了。谁知姗姗来迟的我,一加入疯的人群,便被撞了个鼻血满面。小伙伴们纷纷脱下臭鞋让我用鞋帮捂在鼻子上使劲往回抽气,最后在鼻孔里塞了些棉絮才哭着回到家里。父亲没有好声气,母亲一边给我洗着脸,一边责怪说:“疯,还有你这样疯的吗?人狂没好事,狗狂扎枣刺,去,把你那两把棉花撕了再睡觉。”那天我真后悔,要知道如此,还不如不去打麦场疯,一来不会被撞,二来还能早早睡觉呢。棉农们撕棉花,开始时还互相提防着,连亲戚邻里都不让见着。后来,除驻队干部和村里几个“运动红”的人物,相互串门时还一边谝闲传,一边帮着撕一阵子呢。我家却得例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队上有个“运动红”一直想出人头地,整天把目标盯住我家,一旦有破绽,便要揭发父亲,以换取入党的资格。另一方面,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国民党军官,只要被揭发,那将会是全家的灭顶之灾。嫂子一娶回家,父亲便要求全家立即停止此项危险的事情,并常常告诫我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之类的古训。两个姐姐都订了婚,眼看着出嫁没几年光景了,母亲见姐姐同龄人整天不是刷棉织就是拐线子的,一机子织了又搭上一机子地置嫁妆,心里一天急似一天,便发动两个姐姐摘棉花回来也要身上不空。谁知大姐办法多,在棉田干活儿时竟敢将一围裙布袋籽棉偷偷藏在回村的半路上,夜里再偷偷取回家。她说同龄女孩儿都是这样干的。由于货源充足,撕棉花的任务随之突然加大了。全家人要手忙脚乱地熬夜撕,父亲无奈也只得搬个小板凳黑灯瞎火地坐在房门前守护。一天夜里,我一边打盹儿,一边完成自己的任务,迷迷糊糊中房门猛地被推开,父亲一副惊恐的样子很吓人地说:“巷道脚步声乱哄哄的,肯定是工作组到各家各户搜查棉花来了。”全家人于是赶快收拾战场,情急之中,剩下的一小堆棉籽还没有藏掖好,便听见工作队长和老贫协敲着房门喊:“开门,都起来,搜花的。”望着棉籽,母亲和姐姐们都不知所措地傻了眼。被紧急情况惊得灵醒过来的我,倒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小巷锅,虽然这是在筒子锅旁用来借余火烧洗脸水用的,里面有水,但泡坏了棉籽总比被人家抓住这个蛛丝马迹细细抄家好。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揭开巷锅盖,母亲和姐姐便一齐动手将棉籽丢了进去,我又将还未清理的泔水盆礅在上面。进来的人有七八个,乱七八糟地挪被子、开箱子搜查了一通,未果而去。一场惊慌后,许久全家人的神情才恢复了平静。昏淡淡的油灯下,母亲发令,接着干!但父亲却很生气地说:“还干,还干!今后再甭往家里拿这危险品了。”惹得两个姐姐不约而同地抽咽起来。父亲补充道:“咋啦,还哭哩,把你们做的事情敢拿人前说说,越来越性惯成了是不?”此时,母亲的火气陡然上冒:“都是你的身份把人害的,害得我在人前抬不起头,还害得子女个个都低人一等,跟上你过得是个巴子光景!”说话间拿起油灯就砸向了父亲。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浓浓的煤油气味和凝滞了的凄凉与恐怖。母亲先是“嘤嘤”哭泣,后又一边骂,一边将父亲的衬衫撕得“咝咝”作响。二姐摸到油灯,大姐划火柴点着后,屋里一片狼藉,但见父亲蹲在水瓮旁抱着头一言不发。我于是赶紧趁混乱自己铺被子,自己解衣扣,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假装睡着地静听母亲闹火发泄,连翻个身都不敢,后来竟也真的睡着了。香甜的梦叫挂在墙上纸盆广播里放的“东方红”乐曲打断,接着是播音员程式化的开播语:“芮城县,人民广播站,今天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三,农历八月十九,下面播送新闻摘要……”新闻刚播毕,音乐放个半截,生产队里的扩音串小广播机便将县广播站节目切掉,一个很粗鲁的声音吼道:“全体社员老乡,牙喝老(夜黑)抓住几个在家撕花的,今儿早起一伙到计工室开批斗会!”接着一阵又一阵跟学校紧急集合铃一样的大铁钟声响起。父亲有一声没一声地说:“果然有大意失荆州的人,要不是我守在门外,咱今天也要被抓成典型。”母亲没有回声。父亲沉默一会儿后,自己对自己喊:“一二三,起!开会去。”后来,听说那晚被抓住的人一个是富农成分的刘守义媳妇,一个是上中农成分的张老三婆娘,一个是旧社会父亲当过保长后招了女婿在家的贺绵绵。三家的男人都被囚禁在大队窑里三天,又被罚去在新兴引黄机灌站义务劳动十天,并且一律是“被褥碗筷,干粮自带”。打那以后,两个姐姐一直都未敢往家里带棉花。没有棉花可撕,我的生物钟似乎紊乱了一样,每天晚上总睡不着觉,先是脚心出汗,后又胡思乱想在学校刚加入红小兵的事,竟高兴得两只脚丫子在被窝里一抓一抓的,嘴里一会儿“嘻嘻”,一会儿“哈哈”。发愁得同样睡不着觉的大姐生气地说:“咋啦,疯啦,憨货,不撕花了你就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