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琴记

一、

话说那天下午,胡三背着琴,像佩剑的侠客一样,行于街上,他要去琴行与韩五见面。胡三为此血流加速,每一寸意念都在奔腾,天底下似乎只剩下一条通往琴行的路,他的脚步不断加快。

这家琴行已经开了五年,代理着几个品牌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方圆百里,是行当里最靠谱的一家。老板韩五,是个清瘦的年轻人。

因为急切,那天下午到达琴行门口时,胡三已微微出汗。他于逆光中推开门,撞上了天籁般的乐音,往前走了两步,便一动也不敢动了,直到曲终,才说了声“真好听”。

来者不善。韩五眯起眼,望过去。胡三亮出了琴,说:“我不会拉,你找人来试音吧。”

这是一把手作小提琴。依照韩五的经验,琴体的造型和构造比照了欧洲制琴巨匠鼎盛时期的风格:整体弧度圆润,雕工精细,音柱的位置不偏不倚,琴表油漆均匀,琴箱内部处理细致,没有留下任何斧凿的痕迹……真是一把有样貌的手作琴,韩五在心底暗暗叫绝。

几个行家在试过胡三的手作小提琴后,有的惊讶,有的打问,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总归都离不开一个“好”字。

胡三拍了拍韩五的肩膀,说:“爷们儿,你代理的那些机械琴不利于天才琴童形成个人风格,机械琴就像出自一个模子的饰物,手工琴却是艺术品。我有匠人手艺,你有音乐资本,不如我们一起做琴吧。”

是年,胡三五十初叩天命,韩五三十恰逢而立。

二、

胡三看上去像个糙人,长着一张凡夫黑脸。他从何而来,竟会做琴?

原来,胡三是木匠出身,从小做学徒,练的是童子功。这家伙粗中有细,又有一双巧手,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几分,颇得师父喜爱。他在三十岁上练成了一等一的手艺,木匠行里都知道城西有个胡三。

木匠做琴,隔着山。但胡三敢胡想,敢梦游,敢翻山,他才不怕哩。四十九岁那年,首届国际小提琴节在家门口举办,胡三走了进去,结果被国际琴展上的名琴镇住了。胡三看得一知半解,但那些如神来之笔的做工,胡三是再清楚不过的——弯角稳重,且镶边干净,角木和衬条都是柳木的,衬条被准确地嵌入角木,琴漆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琴箱内的情况表明制琴者当时怀有一颗恭谨的匠人之心。

太美了!他感觉自己用半辈子搭建起来的人生体系受到了极大冲击,回家就跟老婆说:“我要做琴!”

春节很快到了,可胡三再也无心备年货,他用两瓶高档酒换回来两摞小提琴图纸。大年初一,他摆开架势,把图纸铺得满地都是,再逐步分解,归纳笔记。

图纸研究明白了,胡三心里有了底。二月初二,开凌梭鱼上市时,胡三取料、晒料、刨料,继而打眼、锯榫头、组装,把自己放在半成品、木屑和工具之间,一边琢磨一边敲打,不分昼夜。终于,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小提琴。

当然,第一把琴的音色不均、不圆、不润,自然也就不美。但孬琴也有孬琴的启发性,年近半百的胡三很不服气,他决心一把一把地做下去,且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做成。于是便有了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到第五把时,胡三觉得自己该找一个搭档了,于是想起了开琴行的韩五。

三、

与野生的胡三不同,韩五看上去像个文人,戴眼镜,偏瘦,长着一张书生白面。

祖父爱听戏,韩五自小耳濡目染,上小学四年级时学会了吹口琴。怎奈他天性怯生,只能自己闷着玩。

韩五一个人安静地玩着,长大后成了二流大学机械专业的理工男。在沉闷的青春期里,他又学会了弹吉他和拉二胡,甚至能拉一拉小提琴,对音质、音色特别敏感。

大学毕业以后,韩五未能褪去满身的学生气,也不懂社会的游戏规则,无法与世界讲和。韩五常常在两极之间奔走,既忘不掉被回忆修饰美化过的大学校园,也打不过身边被人情世故搅动起的俗戾之气,工作没两年就辞职了。

韩五跟父亲借钱,开起了琴行——让爱好最大可能地介入生存方式。琴行里有乐声,韩五再也听不到尔虞我诈的市声了,他变得幸福起来,像一个逃过劫难的人。

韩五始终保持着对声音的高度敏感,琴到了他手上,被调一调、弄一弄,声音就大不相同了。他似乎了解每把琴的脾性,知道如何顺着琴的性子侍弄琴。没几年,琴行就有了口碑,乐器行当里的人都知道城西有个韩五。

唯知音难觅。一直以来,韩五都是寂寞的。直到胡三闯入他的领地,他预感到,一些期待已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四、

那天下午,胡三的确说出了韩五想了很长时间却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胡三就像一个拉开帷幕的人,一个揭开谜底的人。他们在老城里寻找可以用来开琴作坊的老房子。“找四米挑高的,琴声才能悠扬。”“必须是南北向,穿堂风对木头有好处。”胡三和韩五,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着彼此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