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扬之水先生

我见过的扬之水先生,是照片和视频里的。

若真见了面,我一定能认出她,但她却根本不知我是谁,说“熟人”,只是我的一面之词——这情形,倒真有点像时下所说的“粉丝”了。

其实,我认识的扬之水,只是文字中所体现出来的那个人。

她曾在《读书》杂志社任编辑,经常因为组稿,和那些着名的学者打交道。我最初知道她,就是从张中行的《月旦集》里读到了《赵丽雅》。赵丽雅是她的本名,还曾用过宋远、赵永辉,扬之水是她的笔名。关于她这个人,张中行老先生说:“她身量不高,体型不窈窕,一见就大致可以判定是福建人。但她又说也可以算浙江人……大革命时期,也是她的少女时期,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食品店操刀卖西瓜。这方面她也是全才,由开卡车到瓜地去运,到切成块在门口叫卖,都会。”老先生的介绍让人顿生好奇之心:一个叫卖西瓜、开着大卡车的女司机,怎么一下就当上了编辑呢?而且是中国知识界一家名声显赫的杂志社的编辑。对此,杂志主编沈昌文曾做过一番介绍,听了却越发让人吃惊:“一九八六年某天,有位朋友欲介绍一位女士加入编辑部。她过去为《读书》投过稿,不陌生。一看简历,颇不简单。这‘不简单’,按今天理解,必定是在海外某某名校上过学,等等。几十年前,这位扬之水小姐的‘不简单’却是:读过初中,插过队,做过售货员,开过卡车,等等。卡车司机居然对文字工作感兴趣,而且确实在《读书》发表过文章,令人惊讶。大家觉得合适,于是录用。”

沈主编末尾这句“大家觉得合适,于是录用”,虽然出语平常,却让人感慨万端,我想,若在今日,她恐怕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读书》杂志社吧?但在当时,这个卖西瓜的卡车女司机,竟然脱下工装,坐到了《读书》杂志社的编辑部里,当起了编辑。编辑部里初中学历的,不止她一个,但那时的杂志却办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令人爱不释手。如今的编辑们都是什么学历,我不知道,因为《读书》这本杂志,我已经很久不看了。

扬之水先生以前在《读书》这本杂志上都发表过什么文章,我当时没有看到,但后来大受欢迎的一本文集——《棔柿楼读书记》,估计应该收入一些。张中行老先生为这本书写了序言。他说:“文章多为蜻蜓点水式,不很长,少平铺直叙,可是精义与妙语叠出,能使读者感到有滋味,值得细咀嚼。”老先生的评价特别中肯,我就是因为喜欢她文章中那种“滋味”,才开始阅读扬之水先生的。

扬之水在未成“先生”之前,卖西瓜,运西瓜,干的都是些俗务,做了编辑,便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国内一流的学问大家,如钱钟书、杨绛,如张中行、徐梵澄,如王世襄、启功、金克木,等等,等等。她时常去这些名人家里取稿子、送稿子,很快就成了这些学者们的“好朋友”。特别是那位徐梵澄老先生——即当年创作鲁迅木刻像、后在印度生活近三十年、被称之为“现代玄奘”的老人,经常指点她的书法、文章,与她谈论诗文、哲学,甚至留她在家里吃饭。她也经常照顾老人的生活,为他代购图书、茶叶以及其它一些生活用品。她在《<读书>十年》中说,每逢春节,她都会自制贺年卡寄给这些人,因此,每年也都会收到这些人给她的贺卡、字画或是信函、赠书。他们对扬之水都非常尊重,这内中的道理,恐怕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卖西瓜的女郎,抑或她文字编辑的身份吧?她的经历让我深深地体会到,对于一个作家(或学问家)来说,学历和头衔并不能说明一切,代表一个人真实能力和水平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她的作品,看她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

扬之水先生就是这样,她学历低,但文笔好,思维敏捷,且有独到见解。据张中行老先生说,他的《负暄续话》出版之前,感觉自己“人微言轻,怕问世之后无人过问,于是向广告家学习,把书的原稿送给她,希望她写个介绍,吹捧几句,刊于《读书》。”稿子头天交给她,第二天一早,扬之水就让丈夫上班时顺路把那篇介绍文字捎了过来。她丈夫说,书当天就读完了,晚上睡不着,就起身动笔写。稿子两千字,老先生看了,“并转给同屋的人看,都觉得见解深而文笔灵,赞叹不已。”张中行老先生何许人也?他的那些同事何许人也?岂是靠徒有虚名就能够忽悠得了的!正因如此,她才被称为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才有能力进行古代名物研究,成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她的名物研究与单纯考古不同,她是结合中国古典文学,从名物的角度,察考作品产生或描写的古代社会、经济以及风俗习惯,以便增强读者对作品能有更丰富、更深入的理解。例如她的《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等一类作品,都是由名物研究入手,帮助读者在阅读古代文学作品时,能对当时的社会生活、物质文明,有一个更加深入的了解。现在,她在这方面,已是国内知名的大家了。

然而,她依然低调、谦恭得如同一个常人。就拿她前几年出版的《棔柿楼集》来说,全书十二卷,由设计名家宁成春设计,每册都附赠了一方她的小楷手书。据全书策划、原三联副总编、副总经理、现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社长汪家明所说,扬之水坚决不同意在书册上标明此事,认为这种刻意宣传是对读者的不敬。她说:“读者买回书去,忽然发现有这样一件微薄的礼物,那种感觉,我作为一个爱书人,是能体会到的。”要知道,扬之水先生的小楷是很有名气的,董桥就曾说过,小楷写得上乘的,“南陆北赵”。“陆”指陆灏,“赵”就是赵丽雅,也就是扬之水先生。她以自己的小楷手书,赠与读者却不为名,可说深谙读者之意、与读者心心相通了。这里,再说一件更小的事,但却足见其性情。张中行先生说,有一次扬之水来他家,戴了一顶毛线短遮的粉色帽子。老先生问她在哪买的,可有老气一点颜色的没有,自己也想买一顶。扬之水告诉他,这是一个同事手工织的,借给她戴。下午,扬之水打来电话,说上午戴的那顶帽子已经丢了,不过她同事答应为老先生织一顶。老先生感叹之余,写道:“为了书和写,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帽子,纵使是借的,也就不在话下了。”

但扬之水先生在平日的生活中,却是一个很寻常的人。她的《<读书>十年》,以日记的形式,讲述了自己在编辑部的工作和生活。厚厚的三大本书,读起来却令人兴味盎然。我想,作为日记,首要的就是真实,但它绝不是写来准备给人看的,因而也就没有必要自我关注、甚或自我炫耀。看她的日记,完全是平常人、平常事、平常心,那里面有同事,有工作,有交游,唯独没有你长我短,从中足可以看出她为人胸怀豁朗,绝无小女子叽叽咕咕那一套。日记记述了她的很多活动,但我们于其中见人、见事、见物、见景,也能够感知她的存在,但在其文字中,却又做到了无我,那番做派,真不失文人雅客之风。我们从日记中知道,当时编辑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有作者来编辑部,由总编做东,一定要请作者小聚,号称“要留住作者,首先要留住他们的胃。”席间畅谈,往往就有了稿约。扬之水陪坐在侧,总要记下桌上的菜名,后来她自己开玩笑说:倒有几分“食货志”的味道了。不过,我倒是觉得,她的这个所谓“笑话儿”,也只是一个学者口中的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