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又降大雪。
即使家人不发照片,我也看得见此时此刻村庄的景象:在所有的方向上,只有雪、雪、雪。没有房屋,也没有道路。山谷重回先祖来临之前的岁月。那时的居民是悦耳的溪水、滑翔的山雀和雪中的树。
我对这一切太熟悉了。自小,有过多少个冬天,我就拥有过多少场雪。我置身雪的早晨、雪的午后和雪的夜晚。我踏足雪的田野、雪的山岭和雪的峡谷。我比水更了解雪,比雨更接近雪。只要一个人在雪地里待得足够久,待到不觉身寒、不舍昼夜,就必定会焕然一新,像婴儿怀念羊水一样怀念雪。
宇宙膨胀自一粒雪。
人类堆积自一粒雪。
“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
我答:“我从雪里来,我往雪里去。”
雪是我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是我的秘密通道,是我穿梭时日的咒语。只要听到“雪”这个字,我的脚就已经踩上了村子的土地。我的眼睛就看到:雪落了,雪停了,村子不见了。直到一个身影推开家门,走到雪地里去。
那个身影是父亲。
他在赶雪—在雪中恢复出一条人的路。
这条雪路从我家门口出发,左拐两次,一直通向奶奶家的草房子。路不宽不窄,刚好容得下奶奶的一双小脚,悠游地踱步。
有时从大伯和三叔家也会有两条出发的雪路,三条路最终在奶奶的门口汇合。
其他人也在赶雪。他们是一些健壮的儿子、女儿。他们赶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亲也居住在这个村子里。
他们还是一些勤快的爸爸、妈妈。他们孩子上学的路,就藏在他们那双握紧木锨的大手里。
邻居家住着一双老人。他们住在村西头的女儿,天还未亮就在村子里赶出了第一条小路。这是一条曲折蜿蜒、惠及万家的长路,经过了许许多多的门口,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小巷,一直从村西头赶到了村东头。
早上有一群孩子要去学校。他们还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爸妈已经翻山越岭,用男人和女人的力气,赶出了一条稳固的长路,连通了孩子的卧室和课堂。
就这样,每个儿子和女儿为自己的父母赶出一条路,每个爸爸和妈妈为自己的孩子赶出一条路,村子的路就通了。
道路显形,山谷才重新落回人类手中,历史才重新走动。
有了一条不宽不窄的雪路,奶奶的生活便和我家的生活打通了。
有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抖落木头上的积雪,将斧刃对准树的身体。等他结束斧头和木头的战役,回到屋中,奶奶已经坐在火炉旁边,烤热了脸颊。
他就会问:“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奶奶就说:“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