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0 月,他半个月没有打来电话,我一通电话轰炸后,终于打通了视频电话。
“女儿,我在外面耍呢!你妈的病情稳定些了,我也不忙,出来放松放松。”可能看见了视频里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擦着已经磨破皮的额头。
“你宁可跑到五台山去磕头,也不愿听我的建议,你这样算什么啊!”
回来后,他带回一大堆偏方,甚至开始自学针灸。闲的时候,他就给各家医院发邮件。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些“荒唐”举动。
直到11 月下旬,事情似乎有了转机,爸爸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他去山西时认识的一个户外徒步的医生给了他一些建议。
“他说西北有个什么重离子医院,不用放化疗!”
“那么多大医院你不去,干吗跑那么远?”
面对我的质疑和愤怒,爸爸说:“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把弟弟交给我之后,带着妈妈坐上了去武威的火车。
他会给我发微信。
“女儿,医院大厅还有人弹钢琴,真好听啊。
”女儿,医院请的国际专家,制订了老厚的治疗方案,你妈有希望啦!
“女儿,病房里每天都有阳光照进来,窗户外面有棵树,特别像咱们家的无花果树,真想家啊!”
……
每天都有好消息,但又没有一条在说治疗的进展。
除夕那天午后,我在家里包饺子,爸爸打来视频电话,说:“女儿,你妈要跟你说话。”他翻转摄像头,妈妈穿着病号服站在体重秤上冲我笑。
“女儿,有个好消息,我胖了10 斤啦!新年快乐!”
3 个月后,妈妈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捧着鲜花跟她开玩笑,我可不像某些人,送硬邦邦的月饼。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这么跟她开玩笑。母女间的很多事情,在生离死别和虚惊一场之后,既然说不清楚,不如就这么付之一笑吧。
办理完出院手续,我特意去感谢主治大夫。
“有时候想想,他们实在是太倔。”
“也不能怪他们。一般来说,常规的放射治疗,不可避免地会对她仅存的一个肾脏造成损伤,反而达不到预期的治疗效果。”
仅存的一个肾脏!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中我,让我怔愣在那儿。
“你弟弟发烧了……”
“不能放化疗……”
“你妈不让你照顾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上手术台那天她没有出现,为什么我能那么快匹配到肾源,为什么爸爸一直不让我去照顾妈妈,也从来不跟我解释她不接受放化疗的原因。
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里这颗肾,是妈妈的。
我拿着办好的手续,恍恍惚惚地走到大厅门口,看见他们朝我这边挥手。妈妈问我怎么哭了,我摇了摇头,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回到市里,爸爸借来一辆车,妈妈说回去的时候往东边的镇子绕一下。绕道会途经那片麦田。那天下着雨,烟雨蒙蒙之中,麦色青葱无垠。
妈妈让把车停在路边,我们俩撑着伞,沿着麦田和小河边走边聊。
她问我:“那天,就是晒书的那天,我翻到一句话,记不起来了,好像是说,杨柳怎么,雨雪怎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哦,说的就是现在这样吧?”
“那年你去上学,好像就是在那儿,坐在桥边发呆,我怕你想不开,远远看着。”
原来,我高中住校那段时间,每次离家,她都偷偷跟在后面。
“你离一中就差8 分,要是有那10 分加分……”
“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我们往回走着,低沉的云天深处,雨水越来越疾,旁边的麦田上是来时留下的浅浅的泥脚印,好像我们母女这么多年一个又一个的误会,也好像彼此遭受的苦难。如今,它们被雨水填满,反倒闪出水晶一般的光芒。
“你的脚印比我的深。你吃得太胖了,该减肥啦!”
“是你太瘦了。”
“胖点好,胖了真好啊。”泪水从我脸上肆意地流下。
雨幕中,我看见爸爸和弟弟在朝我们挥着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