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患癌晚期,最后一道手把手教我的菜,就是卤肉。
有时听闻别人说“想念家人从前烧的什么菜,但人没了,菜也一起没了”,就心生警惕。我的经验是,若有什么一生持续想念的菜肴,赶得及,就应该设法学会。
妈妈病中,站立三分钟都疲劳不堪,但卤肉的开场,将猪肉煸炒到必需的程度,需十几分钟,她全程站着,就是为了让我见到应有的酱色。
卤肉有两派主流做法。一种是猪肉焯水后,加水和佐料一起炖煮,另一种是我家这种先炒后炖的。不知是否因为商人家庭讲究效率,我家炖什么肉,都先煎炒过。卤肉如此,红烧牛肉也是,连炖羊肉汤也是。炒了再炖有很多好处,油都被煸出来了,肥肉也不腻,且能定形,肉软而形不散。
猪肉必须是本地温体黑猪,冻肉差太远了,不如不烧。我妈指定的部位,不是常见的三层肉,而是带皮肩胛肉,猪颈以下胸上这块,肉味浓郁,久炖不烂。
我自己的版本是,一块肩胛肉,再多混一块三层肉同锅炖,有时候加猪皮一块,取其油丰胶厚。大锅卤肉更美,肉少熬不出足够的胶质。
热锅,锅底只下薄油,猪肉入锅,皮烙到起泡见痕,猪肉本身的油脂就会“嗞嗞”地冒出来。要有耐性,炒足时间,直到每一块肉都上色,微带焦痕。将肉撇到锅子一侧,或是另取大碗先盛起来。此时锅底已积了不少猪油,入一整碗的红葱头薄片,和两瓣大略拍过的蒜,转小火,将红葱放入猪油里炸酥,几乎成了油葱,小心不能焦,沥油后盛起来。
再炒糖乌。
我妈留下来的笔记里,所有卤水成分中都有“糖乌”二字。台式卤肉不同于江浙菜中的红烧肉,颜色烧得比较浅,是亮棕色。那是因为糖放得不多。糖融化后转成糖乌,金色的糖乌,眨眼就会彻底焦黑发苦,要格外注意。糖色一转,就要将肉速速倾回锅中翻拌,待肉裹上糖,速在锅边炝半碗米酒,再炝酱油。我妈交代,酱油和酒一定要在锅边烧过,不能直接浇在肉上,酱油遇热锅,“嗞”的一声沸起来,才出烈香。最后兑清水,淹过肉,油葱也入锅,尝尝味道,比喝汤略咸,就转中小火,加盖炖煮。
我家卤肉,不太爱放五香或是卤包。香料仅有两种:中药行上好的白胡椒,一到两枚八角。肉用上好的,酱又炒得香,就足够了。卤包算是花腔,过犹不及,不如不放。炖煮过程中,撇掉浮沫,直到肉软。不能求省事置于电锅,也不能用压力锅——肉软而不入味,色泽亦逊。
母亲去世后,我每遇困难,无端滋生孤儿意识时,就卤肉。慢慢切、细细翻,卤一大锅。趁热下肚,以治心病。当香气开始流泻在小公寓里时,我就和儿时那个完整无缺的家族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