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满眼清辉在夜风中摇荡,写有“椿舍”的木牌子轻轻拍打着门楣。蛩声低沉,两棵椿树站成一帧晃动的剪影。
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砻树,传说他们是天上的一对恩爱夫妻,为寻找丢失的孩子而流落人间。月影轻摇时,人们在树下可以听到他们的私语和叹息。
第一次路过小院,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单凭这两棵树就爱上了这里。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势垒就的围墙和纹理粗硬的木门,五间石头房有些破旧,却异常坚固,融为山体的一部分。
我们是在屋主搬走两年后住进来的。晴朗的没有风的夜晚,在屋顶铺一张大大的防潮垫,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星星和萤火虫在飞舞,分不清哪个是星,哪个是虫,夜晚静谧又奇异。
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后建了公墓。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本是规划中的公墓用地,只是暂时没安排到这里,也就没有拆。
一一的青春期来得有点儿晚。眼见她体态越来越丰满,肌肤不再稚嫩,性情也变得古怪。医生说,得了她这种病,智力发育虽停下脚步,身体发育却和常人无异,那种叫作“性荷尔蒙”的物质不会放过她。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只受困的狮子,四处乱撞,无可遁逃。她会大喊大叫,会摔东西,会撕咬,甚至会扒光衣服来宣泄。
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月经时常爽约,头发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体一阵一阵冒虚汗。从前一一听话,我的脾气也不错;现在她无理取闹,我也难以自控。我们俩像那种连珠炮,一个爆了另一个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让我们俩炸飞了。在一次鸡飞狗跳之后,看着先生疲惫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也许带着一一躲到一个清静之地,才是最好的选择。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们搬来住,可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一一什么都不懂,却通天地之灵,来小院后,变得乖顺了很多,像鱼儿遇到水、和尚进了庙,有一种大自在的超脱。
先生每周五下午来,住一晚就走。夏日的一个周末,先生说,他会准时来,还带个帮忙的,让我多做一个人的饭。自打知道一一得了这个病,我就辞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她,从没请过保姆。
盛夏时节,山里的天气非常舒适,下午四五点钟凉气就已到访。我取一件长外套,给一一披上,和她坐在院子里,边择菜边等先生。
大门被敲响,我起身去开门。门开处,是个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马尾有些凌乱,也因此带着朝气。我忙将小姑娘请进院,又出门向山路那边张望。山路上空空荡荡,清冷中带着几许神秘。
“吴总没来。我叫小路。”身后的声音细声细气。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他临时有事,叫我先过来。他办完事才来。”小姑娘顿了顿,又补充说,“估计近些天来不了了。”
我低头看手机,才看到他发了微信。他说这个小姑娘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听说了我家的情况,主动过来帮忙。公司遇到突发状况,他要紧急去上海出趟差。
她站在树下,仰着头,让风像一把梳子那样把头发往后吹,露出一张光洁的脸。有束光打到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秘的光晕。
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刚进公司就了解了上司的家事,还主动来帮忙,这让我心里有些别扭。我不由得想起人们常说的,现在很多小姑娘可现实了,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因为他们有经济基础,会照顾人,她们甚至不管人家有没有家庭。
小路仅用两天就和一一熟络起来,很快把这孩子变成她的小跟班。她指挥一一擦桌子、洗碗、叠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视频,还带着一一跳房子、跳绳。看着一一不协调地伸展着四肢,努力又怪异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又心酸。
看着小路捧着手机指指点点,一一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笑,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小路是个旅游博主,网名叫小鹿,有几万名粉丝,她的作品都是分享如何花很少的钱就能游览祖国大好河山的。
像过家家一般,一一按照小路安排的角色,努力学着摆拍。奈何智商不够,总是达不到要求,但一一发自内心的热情是挡不住的。
我既为一一掌握了新技能而高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小路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一一与众不同,她想靠一一挣钱?我不能让我的心肝宝贝任人消遣,受到一点点伤害。但我制止不了,一一的热情已经完全被小路调动起来了。
小路把镜头转向了我。她说她喜欢我温婉慈爱的样子,故事里母亲的形象就是这样的。谁信呢,我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家居服邋里邋遢的,有时还会大呼小叫。但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很受用。
我做饭的时候,小路要我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她则指挥一一将这些全拍下来。想起没有一一那会儿,我是县电视台的出镜记者,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哪里知道怯场为何物。可是此时,面对小小的手机镜头,我竟慌了,丢三落四不说,还总是笑场。
心里难过,于是我拒绝拍摄。奈何一一闹起来,非要我听从“导演”的安排。为了安抚她,我只好稳住心神,在镜头前装模作样。我努力克服内心的胆怯,把步骤提前默演多遍,拍摄的时候尽量不打磕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