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打电话给我妈,问她在做什么,她冷哼一声,话里有话:“打扫卫生!”她前天晚上抵达老家,到家后就睡了,起床后才发现家里乱成狗窝一般,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嚯,你不晓得有多乱!”我妈的嘴架起“机枪”,“成堆的衣服摞在椅子上……窗户大开,到处都是灰……厨房的灶台可以拿小刀刮出一层油……我气得胸口痛!”
我妈去年10月初到成都过冬,整整8个月未回家,这期间我爸喜提单身汉生活,天天在外潇洒,对家务不闻不问。按理说,我妈回去之前他应该紧急收拾一番,只是这次我妈决定回去时他正好出差,后果可想而知。
我妈并不是主动选择8个月不回家的。2022年年初她做了一场手术,1/3的肺被切去,出院后,平日多走点儿路都喘得不行,更别提应付冬春寒冷的空气了。
手术导致的身体变化只是其一,事实上,2022年是我妈的“大考之年”,她先后经历了手术、退休、被骗3件大事,其间又穿插了数件不可忽视的小事,变化涉及的范围之广、发生的频次之密,让她几乎无法喘口气。
在这一年的应对中,她展现出坚强,展现出倔强—这是我能预料的部分;然而在这一年里,她也变得开阔,变得舒展—这是我不曾期待过的意外之喜。
不夸张地说,她的人生好像重启了。
一切都得从那场猝不及防的手术说起。在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中,我妈查出一个不太妙的结节。元旦后入院手术,从体内取出一颗不小的瘤,万幸还是早期,切除约等于治愈。之后是长达半年的康复期。
我妈在患病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坚韧让我震惊:住院期间她没有当着我的面掉过一滴泪;能自己做的事绝不麻烦我,伤口再疼也生忍着;术后隔壁床用了好几支止痛针,她一支都没用。
至今我还常想起两个场景。
第一个场景发生于我妈术后第二天的中午,我们拿到了术中病理报告,“癌”字犹如当头一棒敲了下来,我们仨将床帘拉起,进行了一场艰难的家庭会议。
“嗐,没事。”我爸说。那段时间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
“手术前你就说没事,现在傻了吧?”我妈语调平稳,竟还有心情嘲讽我爸。
“你不要多想。”爸爸说。
“我没了就没了,”我妈瞥了我一眼,“就是担心老母亲和我女儿……”
“还说没多想!”我心里难受,大声呵斥她,“尽说丧气话!”
我妈笑了,一脸不在意:“坦然面对,接受命运。”
另一个场景是某天傍晚,我俩在病房的楼道里散步,我举着输液杆,她提着引流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以为你会哭。”我没忍住说。
“哭能解决问题吗?”她轻蔑地笑了。
“不能,”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可是能缓解不好的情绪。”
她没说话,径直走回病房。
我妈唯一的一次崩溃发生在康复期。某天半夜,她被伤口疼醒,把我递过去的止痛药一掌打翻在地,哭喊着:“你们非说没事,就骗我吧!骗得你们自己都信了!”我捡起药,呆站在角落,看着她因为疼痛蜷成一团,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像是被抽去了全部力气,滑坐在地上。
我们没有骗她,只是她需要时间接受现实并消化它,接受这源于体内但蔓延至生活方方面面的变化。这个过程没人能帮她,她得自己蹚过汹涌的变化之河。
随着疼痛的减轻和体力的恢复,以及对相关医疗知识的学习,我妈开始相信“坏东西”是真的离开了她的身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一劳永逸”,相反,我妈变得无比惜命。
生病前,我妈不喜欢医院,甚至可以说害怕医院,有了什么病痛最多去诊所或中医院开点儿药调理。现在她也不喜欢医院,但能硬逼自己去,今年甚至主动做了CT,又做了全身检查,吃该吃的药,忌该忌的口,渐渐地,人胖了起来,气色也好了。
从前我费心费力没能让她做到的事,一场手术令她做到了。这或许就是福祸相依。
现在她甚至可以用这件事开玩笑:“依我对这几家医院的熟悉程度,完全可以去当陪诊师嘛,专门陪我们这种从小地方来成都看病的人挂号、问诊、取药、复查,一条龙服务。”
我妈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大概是因为她退休了。原本还可以再干两年,因为生病,她接受了单位分配的提前退休名额。令人意外的是,我妈居然没有退休综合征—从维持了几十年的状态里剥离出来而产生的迷茫和无助—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做健康美食,看电视剧、热门综艺,独自或是和朋友一起四处游玩,疯狂拍照并制作视频—她的视频做得比我好。
她和朋友分享自己的感受:“我觉得退休了好舒服哦,再也不用操心工作上的事,每天睡到自然醒,散散步养养花,太安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