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重启人生(2)

但也有一些不安逸的事,比如我妈被骗去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具体怎么发生的,我就不详述了,毕竟我妈评价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表现是“好丢脸,好瓜(方言:傻)”。我得维护她的面子。

但我想讲讲事后她的反应,她又一次震惊了我。确认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时间给我爸打了电话,我们的对话主要集中在对我妈的担忧上,那时候她身体刚刚恢复,我们生怕她遭到太大的打击。

结果人家淡定得很,处理完事情已经是晚上8点,回家给自己煮了碗面,说:“要不然呢,气得吃不下饭,把身体也搞垮?”

“那你气吗?”我问。

“还是气啊,晚上都没睡着,”她说,“眼睛一闭就是那些东西。”

“我们很担心你。”我说。

“怕我想不开啊?”她张口就是一个“地狱笑话”,“跳到梭磨河里头?放心嘛,不会。”

我哈哈大笑,认认真真地放心了。

生病、退休、被骗钱,我妈闯过一关又一关,或许是因为密集地接受了生活的考验,她对很多事不再计较了,脾气好了很多。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妈生性内向且敏感,朋友不多,又常住在我们那座人口刚过万的小城,交际圈子极小,没什么新鲜事儿,因此我和我爸理所当然地成了她注意力的承接者、情绪的发泄口、存在感的构筑器。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像一面镜子,通过我和我爸在镜面中的反射“看见”自己。有一回她和我们闹别扭,我一周没去哄她,后来她拉下脸跑来跟我道歉。她说,以为我们都不管她了,她很难过。她几乎是哭着问:“谁看到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谁看到我了?”

我听了这话非常难过,我不愿让她做一面只能反射别人的镜子,或者说,我不希望我和我爸是她这面“镜子”中唯一的对象—“唯一”这个词太可怕了,一旦失去,崩塌的就是全部。

但是—很开心这里能用上“但是”这个连接词—2022年,我妈不靠我和我爸,也能看见自己了。她正在靠近我一直鼓励她、希望她达到的状态—“妈妈,我希望你以后的人生能为自己而活”。

她买了无人机,夏季的每个月她都有旅游计划,按部就班地调理身体,和外婆和谐地相处了两个月(从前她们在一起待两周必吵架)……但最让我快乐的,是她不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刚辞职那年,我告诉她和我爸,自己打算靠摄影和写作过活。她和我冷战了两个月,才勉强接受这件事,但在之后还是触发了多次争执。我妈拼了命要将我拉回到“正道”上,我却像头蛮牛,根本拉不回来。

原本我以为这种痛苦的较量会持续很长时间,但在她“重启人生”后,她一日比一日开明,先是转发我的文章到她的微信朋友圈(虽然转发的评论中充满无奈和不满);后又平和地接受了我从家里搬出去的决定;慢慢地,我可以和她倾诉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和困难,她则从她的角度给出建议;再后来,她频繁地转发我的作品,几乎是每发必转;现在已直接“进化”到为我吆喝、打广告,请求朋友们转发……

她正在放手。

因为她的放手,我可以更勇敢、更投入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她放开的那双手,好像撑在了我的背后,推着我心无旁骛地往前走;从前那条束缚我的“脐带”,如今成了让我依靠的“安全绳”。

我和我妈好像在一条小溪的两岸,她在那岸,我在这岸,我们走在各自的路上,但又能随时看到对方;若是想念了就来到岸边,乘上共有的小船,度过一程轻盈饱满的时光……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

行文至此,我真心感激让我妈重启人生的2022年,虽然她可能不想感激,因为受了太多苦。

我又想到我妈出院那天,我在医院外的街上暴走,等待我爸传来我妈最后的大病理报告。上午9点半,我爸发来信息:“完全没问题了。”

我在马路上号啕大哭。

我对我爸说:“命运给我们提醒了,以后要谨慎,要平和,要从头开始。好的坏的,我们一起经历。”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