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立秋日,是个神秘的日子。年复一年地,北京人渐渐开始从春末就恐怖地等着入伏。一天天地熬,直到今年是一刻刻地熬。长长无尽的北京苦夏,在这一回简直到了极致。一点一点地挨着时间;无法读书,无法伏案。不仅是在白昼,夜也是潮闷难言,漆黑中的灼烤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有时独自坐在这种黑热里,像一块熄了不多时的炉膛里的烧烬。心尖有一块红红的煤火,永无停止地折磨着自己。似乎又全靠着它,人才能与这巨大的黑热抗衡。久久坐着,像是对峙,汗流浃背之中,自觉颊上冷笑。天亮以后几个时辰,大地便又堕入凶狠的爆烤。雨没有用。在路上奔走着,眼见雨点也像热水溅落着。雨衣里面的汗浸透了衣衫,不知什么人偏还要穿着雨衣。
有谁能尽知我们的苦夏呢?街上老外,满脸愚蠢和汗水。度夏的滋味,中国人是说不出的。
后来愈热愈烈,我几乎绝望。再这样热下去,连我也怀疑没有天理了。
可是,那一天是立秋。上午我麻木地走进太阳的爆烤,心里全是关于日晒和夏天的回忆。内蒙大草原上夏季的紫外线像颜料一样,大半个下午就能把脸颊染红。有一年我们在草地上搭圈,一个从北京回来的知识青年来了,大家都笑:一群红脸蛋中只他一个小白脸。第二天,他也红了。自那时我懂了紫外线决不像北京的夏日。北京的暑热是丑恶的、折磨的、阴险的,让人恨但是说不尽缘由。这么想着,我走在白晃晃的阳光里,心中麻木了一些,热烦便减弱了一分。所以,那个时刻来临时,我没有太留心。我已经不信任节气,不相信北京今年夏天还能立秋,我已经决心和这个毒日熬到底了。古诗云: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如今品出了那诗味来了。那个时刻应当记下来,但又毫无记一笔的必要:家家户户的月份牌和挂历上都印着——1990 年8 月8 日,立秋。可是我没有半点预感。我没有任何对于它的期待,没有想象那种享受,在久久的煎熬中,预感与灵性,以及想象,都真的萎蔫了。火一样的上午,过去了。
中午时我还是没有预感。只是拼命做着自己最爱做的一件事。这是一种惟一的渡命方式;沉沉地抓紧,竭力地证明。在恐怖的酷热中,一切都呈现着残酷感,但又呈现着难言的美。这件事是我的宗教仪礼,身心都纯净透明,尽管觉得生命骤然消耗了。
走进下午的阳光时,我看见人的影子在蠕动。我觉得胜利的感觉浮在自己颊上。生命又战胜了,我默想,这样活着如同战士。
下午的阳光开始显得五彩缤纷,美丽得让人忘却了残酷,异想天开地看见一丝温柔。如同一个在四面戈壁沙漠中的扳道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身低低的、女性的唤声一样。即使如此——在那个瞬间里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它。
突然觉出“凉爽”的一刹那,我怔了一怔。那低低的唤声正阴柔地浸漫而来,一瞬之间,不可思议,永远汗流浃背的身体干了。我吃惊地回顾,发现行人们——北京人们都在彼此顾盼。接着,满树叶子在高空抖动了,并没有风,只是树杈间传来一个讯号。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一切是这样猝不及防,只在那分秒之间,凉爽的空气便充斥了天地人间。
我几乎想落泪。久久的苦熬居然真能结束,立秋是真实的。只这样怔了一刹那,天空中那凉爽开始疾疾运行。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按动了一个无形的天道的开关,把怜悯和公正一同随着凉爽送进了这个苦难世界。蓝天顿失了那种眩目的光亮,此刻蓝色纯正。风升得更高,连梢尖上的叶片也在凝思——但是涌涌的凉爽漫天盖地而来,在这一个时刻之中消除了全部往昔的苦热。我感动地站在大街正中。
我在沉默着呐喊。我是证人,我证明天理的真实。凉爽溶化着抚摸着我。它是证人,它证明我坚持到了今天。立秋……中国简练的总结呵。那个时刻里我突然懂得了古典的意味。古人的遭遇,古人的忍耐,古人的感受与判断,以及古人的划分与总结。立秋二字,区别凉热,指示规律,它年复一年地告诉我们这些愚钝的后人——天道有序,一切都在更大的掌握之中。
从那天立秋以后,应该说,是从那一刻立秋之后,我和北京人便享受着凉爽的快感。人人都心平气和了,等着下一个更痛快的节气。同南方北方的人们交流,大都感觉略同。立秋律,执法全部中国。听说,有个老外在立秋那天激动地说:你们中国人的节气真棒!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点能教训老外的事了。
回想以前许多年都没有留心。年年立秋,我都没有感性。也许是从未经历过这样一个残酷的苦夏吧,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少关于天道的教育。
沐浴着广袤无际、阴柔轻漫的凉爽,我久久感动着。从那立秋的时刻至今,我每一天每一瞬都意识着这秋之伟力。我不再迟疑,不错分毫,我用肉躯和心,一点一点地品味着、记录着。我想证明——天道的存在,但我已经预感到证明的艰难。
因为,中国早就证明完毕,而且语言简练至极,仅仅用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