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了,享年92 岁。其实,他是可以安详地走完他的人生最后一段路的。但母亲说,外公走得很痛苦,因为要抢救,于是进行了插管。外公不停挣扎,终于无望。当医生将病人生与死的选择权交给他的儿女之后,儿女们总要选择不至于让自己余生不安的方式。“万一救回来了呢?”侥幸总是大于等死的焦虑。但最后,外公终于没能抢救回来,几根管子和几滴血迹是他与这个世界作出分别的标志。
最后的时刻,外公没有忘记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唯一的儿子,他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呼唤着舅舅的名字,说,还没回来吗?当我母亲连声说着“来了来了”的时候,外公终于闭上了他的眼睛,而舅舅在门前的重重一跪,也将作为儿子的最后一丝遗憾坠入无边的黑洞。
其实,在舅舅之前,外公最想见的便是外婆——那个让他包容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外公对我母亲说:“你娘呢?去哪里了呢?”而我外婆,却很不情愿地、絮絮叨叨地走下楼。外公与外婆是被时代的红丝线牵错的怨偶。外婆是地主家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读书读到了初中。外公是外婆家的长工,虽然长得浓眉大眼,却一字不识。随着时代变了,大批地主被镇压,外公翻身当了主人,兴高采烈地娶了地主家的女儿,外婆也委委屈屈地做了长工老婆。当然,这种埋在心底的委屈,不断长出八脚爪,化成戾气和各种语言暴力,不断向生活的四壁冲撞。当生存成为人生的目标与重心,这种委屈与暴力尚能暂时服软。当人生不再为生存绞尽脑汁,当儿女们日益长大直至各自成家,很多形而上的东西便变成了巨大的鸿沟。二十多年前,外婆与外公不再像别的老年夫妻一样,携手看夕阳,而是各自开伙,各吃各的饭。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两个暮年老人,像邻居,又像是互为租客。年逾古稀的外公,重新学起了做饭、炒菜。他经常得意地对去看望他的女儿、我的母亲说:“我会烧红烧肉了”“我会烧红烧带鱼了”……而外婆,则在她的神佛世界里,整日念经,并且由此衍生了她的职业……两个世界里的人,终于彻底地不再有交集。
记忆里的外公,土地是他的根。他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一把锄、一架犁,就是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他春播秋收,像一只燕子一样,垒窝衔泥,以自己的坚毅,一点点地拱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人生。他把外婆的责骂、暴戾,甚至羞辱统统收下,以自己泥土般的淳朴与憨厚,展示了他对外婆深沉的爱。他曾经对我说:“你外婆很不容易,夏天穿那么厚的衣服念经,每一块钱,都是辛苦来的……”而外婆,渐渐地,以她的戾气表明了她的存在。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吧,外婆拼命地存钱,似乎银行卡上逐渐增大的数字才能填补她一生的空白……
外婆89 岁了。那天早晨,我坐在她的床上,看她低垂着头落寞的样子,心里忽然泛起了无比的酸楚。外婆竟然有一刹间认不出我,问我是谁,我忽然掉下泪来:我的外婆,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终有一天,会与她的不甘一起,永远随风而去。
不管你是不是遇上了对的人,其实,所有的恩怨,都会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