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古戏台,两个紧紧并排在一起,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同高同大,不离不弃,一起走过数百年的岁月。
它们是两个雕塑,两个标本吗?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晃动着,一声声道白与声腔,分明还在戏台的上空飘荡。
台下那么多百姓,他们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跟着台上的人物同欢笑,共悲伤。激动处,或发一声喊,或落一串泪。那喊穿越了重重大山,那泪就那么挂着,来不及擦,顾不上抹。
就此,我似乎看到了上下合一的和谐场面,感受到常盛不衰的民间风情。
当然,第一次站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个疑惑,如何两个戏台跟鸳鸯似的相依相伴,难道一台不够,还要一台?以前有对台戏的说法,难道常常以实景再现?那样,老百姓是看戏呢,还是看争抢?
后来弄明白,处于商洛山阳之地的漫川关,昔为秦楚之畛域,今是鄂陕之边界。在这里,南北文化相互交融,也相互包容。北边的戏楼对着关帝庙,每年三月三、九月九开戏唱秦腔,人们就称它“秦腔楼”。南侧的戏楼对着马王庙,每年二月二、五月五演汉剧,所以又叫“汉阳楼”。遇到年节,今天你唱秦腔,明天他唱汉剧。或是上午你唱漫川调,下午他唱楚河弦。也有等不及的,那就两台大戏一齐来,反正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
老辈人说,那可真是“朝秦暮楚”,“南腔北调”。这边的嗓音穿云带雨:“你一声不响下凡来,我哪里知道绿水青山带笑颜。”那边的腔调滴露生烟:“俺想你想到海枯石烂不变心,望穿秋水眼不干……”
无论什么调什么腔,小孩子都在台下又跑又跳地欢喜,大人们也都相携而来,看懂看不懂,都是挤得头挨头肩靠肩。时间长了,两个戏台子不演戏,他们还不习惯呢。
二、
金钱河在不远处静静地流着,那里有水码头。水码头接纳来自南方的船帮客商,想象不到,秦头楚尾的漫川关,曾经百船联樯,千篙并奏,上货卸货,喧闹繁忙,颇负“小汉口”之名。那货物有铁、钒、水晶石、磷、石灰石、煤。还有柑桔、茶叶、油桐、棕榈及木耳、蘑菇。水路通着湖北的上津古镇,过夹河关入汉江,可直达武汉。还有繁闹的旱码头,接纳来自北方的骡帮商贾。
水旱码头由来已久,早在秦代,苻菁就在漫川关通关市,招远商,到了明清时期,古街上已是十户九商。秦楚茶馆、望江客栈、川陕鄂酒家等商号会馆不计其数,“泉盛源”“樊盛恒”“洪顺泰”等老字号旗幡招展。
现在看这漫川关,建筑特色非南即北,南方细致讲究,北方粗犷朴实。多是青砖老墙,雕梁画栋,楼台相连。白色的封火墙,有致地化出一片亮眼奇观。穿过一道道老街,就如穿过一曲别具风情的梅花三弄。
漫川关是骡帮和船帮的交易中心。船帮建有武昌会馆、湖广会馆;盐帮、西马帮、北马帮、关中帮建有北会馆、骡帮会馆。镇上的老鲁说,每年三月三为骡帮交流会,要在鸳鸯戏楼唱大戏;五月端午是船帮交流会,也会在戏台上唱大戏,在河上赛龙船。凡遇节日,漫川关从来都是热闹得很,有灯会、火狮、锣鼓、旱船,那个时候,使船的、走马的都要赶来凑这热闹。
老鲁高个子、宽肩膀,黑脸膛,显得十分豪爽。他说,这里深受秦楚文化的影响,既含北方之犷悍,又兼南方之灵秀。人情淳厚,民风简朴,重礼仪,讲义气。这帮那会的,相熟不相熟的,要有什么疙瘩,都会在这漫川关解决。解决绝不是拼杀火并,而是在帮会头人的操持下,摆一桌席,喝一场“摔碗酒”,之后便各自大笑着上路,再见面就成了兄弟。
漫川关除了金钱河,还有靳家河和万福河,可谓水域宽衍。而四围都是险峻的高山,南有郧岭,东靠太平,西有猛柱,北有天竺。山山连绵,构成这险要的一片天地。也就成了鄂陕咽喉,山水要道。就在这里,秦楚争霸、宋金元会战,加上李自成和太平天国,加上后来的“大刀会”“红枪会”,可谓金戈铁马、硝烟弥漫。
多少年来,古道在山间盘绕,流水在山下回环。古道是接连不断的骡马铃声,水上是高亢沉郁的船工号子。人们从远方赶来这漫川关,绝对要到这双戏台前,看两场舒筋活络的大戏,在老街上吆五喝六,喝一通畅快的老酒。高兴够,潇洒完,然后离去,重新踏上过关中、走西口的万里征程。那征程就有了念想,想着何时回返,还在这里看一看,吼一吼。那样,可真的是痛快地享受了一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