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春天,院里召开早期科研训练的结题答辩。有一位同学使用目前最好的观测数据,对大质量恒星形成区的分子谱线进行了研究。这是一项非常繁重的工作,我偶尔到他寝室串门,他要么在纸上计算,要么电脑屏幕上运行着代码编译器。
答辩无疑很成功。提问环节,连答辩老师都忍不住问:“这些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有时候想,追求排名靠前的学校,究竟想获得什么?倘若将虚荣心忽略不计,不过是优美的环境、丰富的资源、高人的指点、广阔的前景而已。
一位师姐在事件视界望远镜(EHT)核心课题组做交换生,在人类第一张黑洞照片发布会之前,导师在同师门学术交流时,给了我一张从师姐那儿得到的半成品黑洞照片。那时候图像最终处理方案还未确定,橘红色的光环和终稿还略有差别。我非常激动。我们的课题与黑洞密切相关,依靠这张照片上视界半径的长短,或许就能颠覆人类沿用百年的广义相对论。
事件视界望远镜的官网上写着:“In an echo.(在事件视界中,物质被引力吸入并形成巨大能量漩涡的过程)”100年前,爱丁顿用一张日食照片证实了广义相对论,让他和爱因斯坦一炮而红。他的弟子戴文赛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开创了生生不息的南大天文系。
100年后,我们这些爱丁顿和戴文赛的子弟再次站在巨人肩膀上,携崛起的国力与新的愿景,希望能再现百年前的伟业。
有一次和施勇老师聊起,职业生涯里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这位年纪轻轻就担当重任、拥有头衔、荣誉无数的“杰青”,毫不犹豫地答道:“申请到顶尖望远镜的观测时间,那个时候最快乐了,其他事情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位同学跟随研究太阳的教授做科研。这位老师曾在不经意间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现在有挚爱的妻子和家庭,我做的是我喜欢且重要的工作,并且居然还有人付钱给我。还能期待什么更好的吗?”
五
大三暑假,同学们纷纷飞去不同的大洲实习,我来到北京天文台兴隆观测站。河北群山之间,郭守敬望远镜剑指苍穹。通向焦点室的楼梯上,一幅题字赫然在目:“探索宇宙奥秘,造福人类社会。”
似乎到处都是熟人—那一年,恰巧中国所有天文台的台长都毕业于南大天文系。放假回家,我到青岛观象台拜访。花岗岩圆顶旁,一颗宝石代表着中国海拔零点标准。工程师为我摇动已有100余年历史的黄铜望远镜,将太阳的倒影投在测绘纸上:“曲钦岳院士当时上中学的时候,就经常到我们观象台来玩儿。”我望着窗外松荫葳蕤的小路,心中诧异竟有这层缘分。他是高能天体物理学的先驱,是南大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任校长。
我实习的机构是中国和南美联合建设的天文中心,它是中外科学合作的代表。中心主任在哈佛大学工作20多年,刚刚归国效力。他满头白发,扎着辫子,身材魁梧,聊天时神采飞扬:
“我是南大1982级,天文系历史上第一个保研的。那时候天文系的学生住在鼓楼,夏天太热,白天没人上课,都躲在宿舍。隔一小时冲一次凉,晚上到房顶上睡觉……”
与更广泛天文界的这种接触,对职业意识的形成至关重要。南大天文系属于国家“珠峰计划”的培养基地,入选计划的学生有专门的差旅津贴。大四秋天,我受资助去青海德令哈参加中国天文学年会,那里有中国唯一的毫米波望远镜。全国的天文学家济济一堂,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多样的研究方向。
南京大学与哈佛大学、德国马普所合作近20年,发现了银河系的一条新旋臂。这让我瞬间回忆起在鼓楼校区系小院的见闻。那是1952年盖的系楼,三联拱门是现今院徽的原型,白色圆顶里装着民国时期哈佛大学赠送的望远镜。它曾经拍摄了人类的首张星云照片,发现了首个分光双星。随着学院迁到仙林校区,小院慢慢荒废,门牌被藤蔓封锁。
在布满灰尘的楼栋里,只剩一盏灯亮着,那是刘林教授家的灯。如今他已经年过八十,仍然每天坚持来办公室工作,偶尔还和学生们一起打篮球。这些老一辈的科学家,就是这样“小跑着”工作,让中国的天文学进入了世界的队列。
南大天文系建系70周年时,中国国家天文台报请国际天文联合会,将宇宙中一颗小行星命名为“南大天文学子星”。但是微信朋友圈里,没有人因为这条消息而太过激动。
在我的记忆中,毕业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我和室友们登上天文台拍合影。九乡河亮晶晶地盘旋在远方。那是青春的粼粼闪光,比任何星星的名字都更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