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以后常常挨饿。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村干部,却在生了我二姐之后果断辞职进山,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我的母亲是在深山里怀上我的,又在深山里生下了我,只可惜,我与母亲缘浅,才六个月,她就将我送人。深山里的阴冷潮湿,让我得了一身的风湿病。
七岁那年,他们回家的消息我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大家都急切地涌入陈家,迫切地想知道广东是什么样子,广东的钱好挣吗?其实大人们更好奇的是他们兜里带回了多少钱,但这总是不好当面问的。于是大家会从他们出手的阔绰程度来判断,他们出去这一趟是否发了财,比如回来的时候会散什么吃食,会不会拼桌请屯里的人吃饭,这都是衡量他们是否发财了的标准。我们小孩子没有那么多小心思,无非就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散一些零食满足一下口欲,再顺便看看他们带回了什么稀罕的东西满足一下眼欲。
给我们散零食的男主人,也就是我的父亲,但我还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我的关注点都在他手中的吃食上。他提着袋子,先是给我抓了一把糖果,接着又给我抓了一把糖果,我开开心心地把糖果塞进口袋里,感觉得到他还想要给我抓第三把糖果,他的手都已经伸进糖果袋子里等着了。可惜我的口袋是破的,糖果都从裤筒里掉了出来。他见状也就不再给我抓了,他伸进糖果袋子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或许当时他有点惋惜,但是他还是转头得体地去招待其他客人了,搞得我有点懊悔为什么不穿一条好的裤子来。事实上,那时候我也没有好的裤子了,在我们家,只是破了口袋的裤子都算是好裤子,那些缺了屁股、露了膝盖、少了裤筒的裤子都被我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至于稀罕的东西也不少,但我最喜欢的是他们带回来的两个孩子,大人们都叫他们广东仔,因为是在广东出生的。他们是我的弟弟,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的弟弟,更不知道父母是为了生他们而将我转手送人了。不知道是因为基因好感,还是因为他们太可爱了,我一直围绕着他们转。他们与屯里的小孩不一样,屯里的小孩黑黑的、瘦瘦的,穿着破洞的衣裤和补过的胶鞋,整天在泥土里打滚,浑身上下总是灰扑扑的,很难把屯里的小孩与可爱联系到一起,而他们白白的、肉肉的,穿着崭新的衣裤和锃亮的皮鞋,坐在儿童车上,干干净净的,比我舅舅家黑白电视里的娃娃都好看。
可是他们好像并不喜欢我,我一碰他们,他们就会哇哇大哭,这让女主人有点为难,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那时候的我理解不了那样的眼神,但肯定不是我喜欢的眼神。别人若是不喜欢你待在那儿,那就要离开了,这是我妈教我的,我把女主人的眼神理解成了不喜欢,所以我要走了,不能留在他们家了。走之前我怯懦地开口说:“嬢嬢,能不能给我一个苹果,我想带回家给我妈,她没有吃过苹果。”我看着女主人的眼睛,与人对视是与人交流时的基本尊重,这也是我妈教我的。我妈虽然穷,但是她读过初中,懂得很多东西,还会唱歌,唱得最好的是《东方红》。
女主人好像并不喜欢与我对视,她躲开我的眼神,然后转身进房间去拿苹果。她给我苹果的时候一脸凝重,我没想到她会说:“我不是你的嬢嬢,我是你妈,我才是你妈,以后你要喊我妈。”我吓坏了,她的语气有点重,内容信息量过大,我接受不了,苹果也不要就跑回家了。
陈家离周家很近,近到我都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就到家了。我妈问我为什么要哭,我没有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哭,屯里的大人经常笑我是捡来的,这件事情我从来不在我妈面前提,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不提,那就永远都不是真的。可是那一天我突然直面了我的生父生母,一切都变得不可回避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我每天只能在屯里闲逛,或是跟着我的外公外婆去放牛,我妈没有钱供我去读书,尽管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又忙着干农活,完全把我丢给外公外婆,我也欣然接受这样的生活。后来他们一次次地去找我妈,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一种共识,各出一半学费送我去读书。
我妈卖了很多玉米粒凑了一半学费把我送进了学校。自此,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妈当时是真的拿不出钱,而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只愿出一半的学费,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也不想再去深究,虽然这种只愿付出一半的情感彻底将我的生活撕裂。我不得不在两个家庭之间游走,履行我作为一半女儿的义务。这种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努力适应这种游走的生活,并极力维护两个家庭的平衡,尽可能地在两个家庭的裂隙中生长。
每天放学以后我需要上山割猪草或者打柴,一家做一点儿,没有约定的时间,想起了哪家就去哪家帮忙,有时候过了饭点我还没回去,也不会有人想起给我留口饭菜,物资匮乏,食物有限,如果在另外一个家里吃过了,留了就是浪费,于是我常常饿着肚子去找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外公可厉害了,他通晓药理,尤其擅长治疗新生儿黄疸。外公给人治病不要钱,患者家属不好意思,便将大包小包的吃食提过来以示感谢,外公不好再推托,便将这些吃食留了下来,后来这些吃食大多都进了我的肚子,填补了我童年的空缺。当我吃饱了之后摸黑回去时,发现门窗紧闭,忙碌了一天的父母已经睡下了,再跑到另外一个家,也没有人给我留门,我扬起手臂又在听到鼾声后放下。他们睡得可真香啊!我在黑夜的角落蜷缩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站起来又摸黑跑回外婆家。
黑暗将我包围,我不是个擅长走夜路的人,我怕黑,为了突出重围,我只能奋力奔跑。寂寥的夜如冰冷的雨,乡间的风如锋利的刀,我在黑夜里迎风奔跑,接受风与雨的洗礼。
外婆睡在偏房,有一个门朝外,我站在房门口竖起耳朵听,里面似乎还有动静,我轻轻推门,门竟然没有上闩。外婆果然还没睡,她拉亮了灯说:“来了,快上床睡觉吧,被窝已经焐热了。”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钻进外婆的被窝,直到我不得不背起行囊外出求学。
从县城再到市里,我的求学之路越走越长,离亲人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