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2)

高二暑假,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外婆躺在床上,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外婆看不见了。外婆身上的褥疮开始腐烂,发出一阵阵恶臭。我烧来热水给外婆擦洗身体,外婆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我的心跟着外婆一起颤抖,我多希望我可以代替她疼。无声的眼泪一颗颗地从我的脸上滚落,可无论我多么克制,外婆还是从我粗重的鼻息中听出了我的悲伤,她捏捏我的手让我不要哭,她越是宽慰,我越是难过,最后放声大哭,以此来宣泄我对自己的不满,我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法送外婆去医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家里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日日守候在外婆的床前,不顾父母的催促,父母说我要是真的孝顺就赶紧回去好好读书。在父母的眼里,只有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谈孝顺,我不理会他们,可外婆也赶我走,我从不违背她的意愿。

那天我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了好久好久,我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外婆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很灵,她还是发现了我,但是那一次她没有再出声不让我哭,我看见她自己也止不住地流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就要赶不上班车了,最后我不得不告别外婆说:“外婆,我回学校了,您好好养病,我放假了再回来看您。”我没有想到那一别竟是诀别。

我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我再次回去的时候,迎接我的只有一方漆黑的棺椁。我在外面,外婆在里面,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我扑上去想打开棺椁看看外婆的遗容,大人不许,说这不合规矩,我只好跪在旁边,隔着生硬冰冷的木板守着我的外婆。

夏天的乌云说来就来,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已是乌云密布,屯里有经验的老人看了看天说:“不好,快下雨了,赶紧把油毡布都支起来吧,莫让新魂着了湿,阴间的路已经够冷了。”不知道是谁找来了油毡布,舅舅们开始齐齐动手,有人嫌我跪在那儿碍事,于是我默默退后。我退到角落的时候,雨下起来了,夏天的雨不像春雨绵绵的柔柔的落到地上,就像外婆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夏天的雨是暴躁的,来得急也来得凶猛,打在地上就像拳王的拳头砸到对手的脸上。雨飘了进来,裹着风,长明灯的火苗躲躲闪闪,我赶紧挪到外面,用身体护住火苗就像曾经在雨中外婆用身体护住我一样。长明灯可不能灭啊,它要指引着外婆去往天堂。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屋檐下的水涨成了河。

再次返校,我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我总是想起外婆,但那时候外公还在,我就像溺水的人还有求生的欲望,所以我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以应对高三紧张的生活。

可是不到半年,我的外公竟追随外婆而去,而我,一个从小被外公外婆拉扯大的人,竟然没有资格知晓外公的死讯。

那时候我们高中每个月才放一次假,每次月假回到屯里,我一定是第一时间奔向外公外婆家,一般上车之前我会用自己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一些水果或者面包。水果一定要甜,外婆吃不了酸的,面包一定要软,外婆的牙齿都掉光了,而外公是不吃零食的,他总是说他不爱吃,然后把零食都分为我们,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爱吃,还是说谎骗我们的,毕竟每次外公都把不喜欢表现得很真实,每次他把零食分给我们就走了,看都不多看一眼,我们看着外公坚定的背影便相信他是真的不爱吃。外公手艺好,会做纸扎,给死人用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那么快在外公的坟头上看到他亲手扎的纸扎。

那天我回到屯里,山脚挂满了白幡,以及熟悉的纸扎。我心里纳闷,屯里什么时候死人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当时根本没往外公身上想,我知道屯里死人了都会用外公的纸扎。直到我回到外公外婆家,里里外外找了几遍都找不到外公,甚至他和外婆的房间都清空了,我竟然在我最熟悉不过的房子里找不到外公外婆的痕迹了!我手里提着的零食袋子就那么干吊着,就像那时候的我一样没有了归宿。

我妈跟我说外公没了,我这才想起山脚的新坟,我的喉咙一紧,瞪着我妈失语了几秒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我跪在外公的碑前,看着他亲手扎的纸扎,红的黄的白的绿的黑的蓝的各种颜色都有。外公在世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做的纸扎会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这些过于鲜艳的颜色,死亡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吗?外公笑了说:“纸扎虽然是扎给死人用的,却是插给活人看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颜色鲜艳点好,活着的人看了就没有那么痛苦了。”我知道外公的意思,他是想他走以后,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其实我与外公外婆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早已超越了血缘。我打从记事起就跟着外公外婆,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过我该如何面对他们的死亡。

主心骨没了,心中构建多年的大厦轰然倒塌,我的眼泪就像洪水决了堤一样不受控制。那时候我的精神脆弱无比,现在想想,很庆幸我始终尚存一丝理智,我不敢靠近走廊的边沿,站在高处我总有一跃而下的冲动,我收好身边所有的利器,利刃划过皮肤鲜血涌出来离死亡和相聚很近,我常常在梦里流连,想追随外公外婆而去,却总是被室友唤醒。我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承受高三严酷的生活,成绩下降是必然的。我的化学老师韦敏鸾老师可能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她开始频繁地找我谈心,事无巨细地关心我。我不想让韦老师失望,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进行心理治疗,过程很艰难,没人知道我在看心理医生,韦老师也不懂,那时候在少女的视角下,看心理医生是一件很隐秘的事,不能与外人道。

收到广西中医药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很平静,尽管同学们大多去了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我也曾向往这些城市。外公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或许学中医就是我的路。外公曾是我们那儿远近驰名的“赤脚医生”,可惜他没有传承人,他过世的时候带走了一身医术。

之后,每当我需要走夜路的时候,总能看到夜空中有两颗星星,它们的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照耀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