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门与王府井有北京最精致的饭店酒楼。文人雅客宴请聚餐,首选东安门的东兴楼。厨房临街,木栅为窗,用料火候被食客看得分明,人道是御膳房的手艺。因北京大学与东安市场实在离得太近,《新青年》、语丝社的同人常在东兴楼聚餐。新文化运动前后,鲁迅与胡适下班后同游东安市场,旋即会饮于东兴楼。
当时,东兴楼一桌酒席十六元,相当于小学教员半个月的工资。寻常游客还是首选东安市场北门外的东来顺。楼高三层,呼朋唤友时可上楼就座雅座单间,涮羊肉、煨牛肉、炮羊肉、酱腱子、它似蜜,大快朵颐。若一人前来,也不必登楼,可在一楼或马路对面的平民部觅食。
学生时代的张中行是东来顺的常客:“衣袋里只剩两角钱,那也可以走进去,吃二十个饺子,喝一碗粥,总共九分钱,大大方方给一角, 听一声‘谢’,走出,到丹桂商场,选一角钱的旧书一本,高高兴兴地走回学校。”
若要更加豪爽快意的吃法,就要离开东安市场的摩登,到南城的烟火深处去寻。宣武门烤肉宛彼时远近驰名。靠近烤肉宛,不用刻意寻找,循着夕阳西风中的松柴肉香,听从自己的肉食天性,远远地便会被它勾了去。
据众多老食客的描述,肉铺下午三点起营业,共有三进,最外面是竹篾搭成的凉棚,一张台子占住街角,最里面是喝茶食粥的雅座,二进是铺主切肉的柜台和烧烤庭院。张中行形容:“切肉的是个五十上下的大汉,想来就是铺主宛某了。他相当胖,浑身只穿一条单裤,最高处在肚脐以下一寸许……妙在算账的时候,他的刀不停,仍在切。”牛皮纸一样薄、巴掌一般大的牛羊肉,用碟儿盛着,放在柜台或摊板上。庭院并排放着两个烤肉炉,圆似磨盘,上面扣着中央高四周低的铁炙子。炙子由并排的宽三四分的铁片组成,透过缝隙,可见下面烧着大块的松木柴火,铁片上牛肉的油汁正在融化。
张恨水写道:“这里炉子四周,围了四条矮板凳,可不是坐的……你走过去,可以将长袍儿大襟一撩,把右脚踏在凳子上。伙计自会把肉送来,放在炉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葱白,一碗料酒酱油的混合物。木架上有竹竿做的长棍子,长约一尺五六。你夹起碟子里的肉,向酱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铁甑的火焰上去烤烙。”
这种今日被称为“金鸡独立”的“武吃”把式,才是炙子烤肉的经典吃法。至于北京人习惯将哪只脚踏上板凳,张恨水说是右脚,张中行说是左脚。考虑到张中行先生是左撇子,似乎标准吃法应是踏上夹肉一侧的腿,长棍子翻烤颇费力,可以手肘抵住膝盖。因为炙子颇高,围炉人多,每人站得一角,颇为方便。陌路同好,甚至可拼炉同烤。
“大家全是过路人,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块小地盘烤肉,有个默契的君子协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话:‘味儿不坏!’于是做个会心的微笑。”
不唯李逵做派的豪爽汉子,女客亦喜欢烤肉,但必是坐在雅间长凳,就小炉文火,将狐皮大衣之类交由堂倌存放室外,以免烟熏。赫达·莫里逊回忆吃烤肉的经历,回避了单腿烤肉的细节,却记得掌柜报账时坦坦荡荡:“饭店并不用账单,当你吃完饭后,掌柜大声报出账单——多少盘牛肉、多少个烧饼、多少斤白酒——通过这种方式,饭店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吃得很好,他们也感到高兴。当你付钱的时候,所付小费的数目也被大声报出。”
毕竟“十几条大汉在熊熊烈火周围,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吃惯精细食物的梁实秋先生颇觉难堪,更推荐正阳楼的八仙桌小炙子烤肉,那里地方清静,女客更多。尤其在秋日,吃完蟹,再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和汆大甲,只是这就不算雅俗共赏了。
汪曾祺写道:“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剽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
夜间围立小炉,任酒肉入豪肠,向食客倾诉白日里的委屈,家庭生活的失意。在这原始的一吞一吐中,困乏的身心重新生长回来,又能迎接新一天的摔打了。即便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