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蚂蚁河,稻田如一幅金灿灿的油画,铺展在河岸与山根间。山色绿中见黄,层林即将尽染,枫叶即将火红,天空蔚蓝,白云如絮。立于观景台的凭栏处,我把心依偎在故乡的怀抱里,感觉无比温暖和惬意。
稻田那端曾住着姥姥家。五十多年前,纵横的田埂上留下我无数的小脚印,那段烂漫的童年时光,深深地刻在我最初的记忆里。
姥姥爱女儿,更爱女儿的孩子,宁可牺牲自己也愿和女儿分担负累。天下的孩子,又有几个没住过姥姥家的呢?
有了弟弟后,我常被送到姥姥家住一段时间。身为长途客车司机的父亲,出车时就顺路把我放到蚂蚁河的稻田边。沿着稻田向前走,远远看见姥姥手搭凉棚,笑眯眯地张望我。
姥姥中等个头,身材消瘦,皮肤白净,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一个发髻,总穿着斜襟蓝色或白色中式盘扣布衣,肥大的裤子抿着裤腰,打着绑腿,是一个特别干净利索的女人。
早晨公鸡打鸣时,第一个起来的必是姥姥。挪着脚步,一步三摇地做着早饭。每天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水,我和姥爷是在被窝里喝下去的。
姥姥家外屋地有一盘石磨,磨棍铮亮。推磨的活我总想试试,可没推几圈就推不动了。每次,都是姥姥拾起磨棍往磨上一套,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往前走,沉重的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一年又一年。
拉扯大七个儿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姥姥和姥爷从不吵架。姥姥喜欢姥爷读过私塾有点文化,什么事都顺从他。以前,姥爷家在山东安丘水泊庄开酒坊,还当过村主任,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离开了故乡,走上了闯关东的路,最后在蚂蚁河解放沟这个小山村扎下根来。
每到冬天,姥姥都要杀只鸡给姥爷补身体。鸡肉被夹到姥爷和我的碗里。姥姥说她爱吃鸡汤炖的白菜,比鸡肉还香。
常见这样的场景:饭桌摆上两个小酒盅,姥爷去坛子里舀出自己酿的大黄米酒,给姥姥也倒上一杯,俩人就美美地喝起来。伴着酒香,姥爷讲起梁山、三国、西游……有时姥爷还唱《四季歌》,少时的我竟能听得流下热泪,知道姥爷想念山东老家了——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床前明月光……
诉不尽的乡愁,挥不去的思念。
辛辛苦苦一辈子,姥姥跟着姥爷身前身后忙做农活,直到他们八十岁时,还种出了千斤黄豆。一生不拖累儿女,还与儿女们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
姥姥家前院是一大片菜地,种有各种蔬菜。每天我都在园子里搜寻几次,盼着黄瓜、西红柿快点成熟。待黄瓜顶花带刺,西红柿扬起红艳艳的小脸时,想吃就摘,都不用洗,不仅解了我的馋,还为我们家供应各种时令果蔬。
姥姥家的后院是果园,园里有沙果、李子,还有一大片野生红菇娘。李子开花时,我站在树下,使劲地嗅着沁人的芬芳。那种李子特有的味道,现在是吃不到了。
出姥姥家门口二十米,是一条蜿蜒的小河,翻着水花奔流向前,河底铺着细软如金的沙子。
姥姥在河边浣衣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就在一旁嬉水。水及膝盖,能看到一群群的小鱼苗。把毛巾两边系住当渔网,一个小伙伴在前面翻弄河石,一个小伙伴在下面兜网,兜出了一网网的欣喜,一声声的尖叫。
姥姥会把一条裤管扎紧,吹得鼓胀起来给我当游泳圈。有了它,我就放心大胆地下水游泳,每次都没玩够,姥姥就一遍一遍喊我上岸。我现在的游泳技能,就是小时候在蚂蚁河水湾里练就的。
姥爷用柳条编织成一个上窄下圆的筐篓,放到河里瓮鱼。隔几日去收获一次,姥爷将活蹦乱跳的鱼倒进桶里,总有跳出逃生的小鱼在鹅卵石上拼命蹦跶,我赶紧捉住把它们放回河里。如果不是怕姥爷不高兴,我真想再捉出几条小鱼给它们放生。
那时河里喇蛄很多,姥姥会做喇蛄豆腐,用石臼把喇蛄捣成酱,滤出汁,放在锅里加热,做成豆腐脑一样的珍羹。这是童年里我最喜欢的一道美味,至今不忘。
姥姥家的后山是我的乐园。冬天,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放爬犁;秋天,我跟在姥爷身后到半山腰拣山货,有圆枣子、野梨、野李子、托盘、红菇娘,边走就把肚子填饱了。
最享受的是,当夜幕降临,钻进姥姥提前焐好的被窝,等着姥姥上炕讲故事——七仙女、大灰狼敲门、孟姜女哭长城、聊斋里的美女和狐狸……那些故事像满天的星斗,时常在我记忆的夜空里闪过。
姥姥八十七岁时,还思路清晰地给重孙子讲故事。这年秋天,勤劳一生的姥姥寿终正寝,永远离开了我们。仅隔一个月,姥爷就随姥姥去了。真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情此景,胜过无数戏文里称颂过的爱情话本。而稻田的那端,再也没有人站在那等我了。
后来,姥姥的房子换了主人,我连去看的勇气都没有。我已经三十年没来姥姥的故园了,我跟出租车师傅说到那个吊桥,可走出好远也没见到。司机又退回来问路边一位老者,老者说,吊桥?你们不是刚刚过来吗,就那座钢筋水泥大桥,修建多少年了,现在哪还有什么吊桥啊!
我不禁笑了,生活日新月异,我却在旧事中流连。
阳光正好时,云雾消散了。我走进金色的稻田,走到清亮的河畔,走上茂密的林间大道,大道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