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该朝何处走。我的左边是路,右边是路;前边是路,后边是路,但这所有的路,却没有一条是我的。属于我的路,早在40 年前,我就走遍了。当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路,他就再无路可走。可人活着,不走路怎么行?即使我不再走路,其他人也会走,照样从我走过的路上踩来踩去,好似每一条路都能带领他们去往理想国。我蹲在路旁,看见他们行色匆匆的身影,既喜,且悲。我知道他们每个人,最终都会走成我的样子,而我,早已是他们中的任何人。要不是你的出现,我可能就把自己变成了路,让世人来踩踏,让他们的脚印开花。然而,你说,要带我去走一条新路。于是,我虔诚地跟着你,一步一步走进了夜色深处。那晚,天上的月亮装病,没有出来给我们撒下一把糖果。
那个晚上很冷,这冷跟季节无关,我无法准确描述。你刚在家中堆完雪人,我刚在风中熄灭柴火。做完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也许,明早起来,我们就老了,老得互相不认识。你想趁天还未明,赶紧给我写封信,顺便把青春的尾巴寄给我,作为信物。我不知道你在信中会写些什么,会不会写到我们在前世的背井离乡和今世的离乡背井,会不会写到戊戌年的铡刀和庚子年的清明,会不会写到我从你睡眠中醒来后看见的春天的硝烟,会不会写到我跪在泥土上面对苍天许下的誓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干什么。在那个很冷的晚上,你是写信人,我是等信人。在写信和等信之间,我们始终缺少一个邮差。
河边安静极了,芦苇的长发白得发黑。鱼在水中跃起,将月光当成了诱饵。你走右边,我走左边,仿佛走了千年万年,才走成现在的肩并肩和心印心。在你我到来之前,河边本是没有路的,只有荒草,荒草上的夜露,夜露下的梦境。我们都不清楚,为何要来这里散步。我们更不清楚,散步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没有目的便是目的,没有你我便是你我,你从无我处来,我从有你处去。我们彼此都是彼此身旁的那个空位置,没有人坐得上去。即使侥幸坐上去的人,最后也都滑了下来。不是这位置上有刺,而是刺早就长进了肉里,再也拔不出来。我问你,难道这位置就一直空着吗?你因这一问而失声痛哭。我被你的哭声吓着了,颤抖着转过身去,我发现,凡是我们走过的地方,全都落满了桃花和盐粒。
荷叶都已枯萎,仍撑着一把把旧伞。细雨从天空飘坠,落在伞盖上就化了,没遭受任何痛苦和折磨。你那晚的心情很好,谈了许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那些事情中涉及的人,同样没有遭受任何痛苦和折磨。即使他们有一点小忧伤,也被你谈论时的轻描淡写给掩饰了。但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即使你在说笑话和美学的时候,你的舌头也是有力量的,正如我的沉默也是一种言说。自从咱俩结伴散步以来,我们就停止了哀叹、抱怨和愤怒。也许,正是你我都相信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才故意用笑出的眼泪,来努力清洗掉粘在语言上的毒汁。
那条山道似乎又陡了许多,不知是我们的散步增加了它的高度,还是它的高度增加了我们散步的意义。我们都是贩卖时间的人,当然,时间也在贩卖你我。在散步之外,我们都在瞎忙些什么呢?你在忙着偿还生活的债务,我在忙着修复生存的屈辱。这是你我面临的困境,也是众多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共同面临的困境。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就是独自面对世界,将身上涂满油彩的一面露给别人观看,将千疮百孔的另一面留给自己舔舐。
你说,要是没有邂逅我,你的双脚是戴着镣铐的。那些与你相依为命的人,个个都是你的陌路人。你们以爱的名义活了大半生,却从来没有肩并肩地漫步一小段路程。你说这是你的悲哀,也是你的宿命。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一次,你说愿意选择独自一人。你不要房,也不要车,每天只吃素餐,喝白开水,自己说话自己听。不必按照别人的意思活着,没有亲人,也没有酒肉朋友。我听完你的倾诉,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说的话其实很多,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我想说的,你都已经说了。那么,就让我们安静地散步好了,自己的痛,唯有自己痊愈。
我在散步中对你说过的话,从来没对第二个人说过。说多了,不是过错,就是灾祸。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话,我永远不会说。烂在我肚子里的秘密,可以交换十万吨风暴。但我愿意跟你说,这不仅仅是信任,而是我发觉,烂在你肚子里的秘密,比烂在我肚子里的更多。这么多年来,你无声无息地活着,酷似另一个无声无息的我。或许,我们都是胆小的人,像我们的父辈,任何风吹草动,都担心会带来饥荒和迁徙。但我们无疑又是怯懦的英雄,否则,不可能每次散步都走得气宇轩昂,宛如走在回家的路上。
散步是逃离吗?我没有想过。我不是思想家,不是瓦尔泽,也不是卢梭。我只是你身旁的第三者,是一个虚幻的异数。我走过你之后,你依然在路上等待着对我的怜悯。我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我没有出现之前,你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割让给了你生命的雇主。于是乎,我从不敢奢望能通过散步找到方向。我们散步是因为自由选择了你我,是你我的灵魂聆听到了自由的召唤。这就够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获得命运之神的眷顾。我们不遗憾,正如荷尔德林所说:“这样爱过的人,其道路必然通向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