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煮雨,岁月缝花(3)

“时日推移至2010 年3 月,《太行日报》有一篇文章披露指出,刘元塑像说最初倡言者是已故晋城籍学者原石民先生(1900—1966)。我辗转寻访到了提供这一信息的李家琪先生,向他求证,李先生表示,他是听原晋城县文化局李和平先生提及此节,并不见于文字记录。然而,口耳相传是不足立信的,我将考证重点重新转向了玉皇庙内的碑刻记载,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包括需要甄别汰滤数量庞大的无意义信息,需要对相关的地域、人物、事迹反复查证推敲,还需要训诂分解形形色色不见于今的繁文冗字。翻阅二十四史,《宋史》中,对泽州的记载还有数笔,特别是对北宋泽州天文学家刘羲叟有三百字的记载,刘羲叟的村子与府城距离很近,这对府城玉皇庙的建筑布局是有很大影响力的。这位伟大的古人给我提供了证据,指明了研究的路径。

”三十多通碑刻记载逐一考证下来,可知玉皇庙共经历过四次重要修缮,前两次以及最后一次同公认的刘元生卒时段不存在重合,基本可以排除他参与的可能。刘元唯一有机会参与的,只能是碑刻记载中至元二年(1265)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的这次修缮,根据史料记载,至元二年,刘元还只有十四岁,到了至元八年(1270),元世祖忽必烈昭告天下,广征能工巧匠入京修建仁王寺,年方弱冠的刘元便于此时赶赴大都,跟随来自尼泊尔的大雕塑家阿尼哥学艺,此后直至艺成出师,长年活跃奔波于大都、上都两地之间,时间纵然吻合,从空间上来说也无法分身来到晋城为二十八宿塑像。此外,至元三十一年玉皇庙修缮完毕之后,曾立有两通碑刻,详细记载了修缮过程及为之捐资添力的八十多位功德主姓名,其中上自将帅翰林、下至黎民百姓,各色人等俱全,对刘元之名却只字未提。

“这在官至昭文馆大学士、正奉大夫、秘书监卿的他来说,是绝不可能的,那么我们只能由此怀疑,乃至进一步推断:刘元的确未曾参与玉皇庙的修缮工程。即便是出于某种政治原因,而特意忽略了刘元这位雕塑大家的功德,在朝代更迭之后,此事也不应被彻底埋没,然而我们考察元之后的四通明碑、二十四通清碑,同样也没有任何提及刘元的文字记载。”

结果不一定是解码,因为只是赵学梅自己的一厢情愿。翻阅时光,一些情境再次滋生了幻觉,女性本能的较真有些时候是天真烂漫的,曾经的现实已经消亡,论及重新被发现的可能——有限的生命怎么能盖棺论定那些永远活在历史上的事呢?

我笑着说:“在与时间漫长的较量中,天地无言,让人不能知晓和穷尽它的全部,真实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改变。退而眺望,我们的起点也许就是终点。”

赵学梅停顿了一下,朝着书柜的方向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一本书,又似乎是歇下来回想她做过的某一件事,没有更多的表情,我想着她的容颜,从童稚变为沧桑。

突然她打破沉默说了一句话:“人生总得有一件事一往情深。”

黑暗洇染了许多往事的边缘,一些事物有了关联和共性,一往情深是多么美好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又是一句多么疏离而感伤的话,在雨夜变得清晰、浓郁,缠绵不息。

3

2006 年赵学梅由分管文化转为分管农业。一个月后,二十八星宿失盗,最生动的角木蛟的头被盗窃犯拿走了。

它的丢失也许和时间没有关系。

但是它的丢失让赵学梅十分心痛,因为它丢失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犯罪行为似乎都将人拉回野蛮的时代,每一时刻的邪恶欲念、冲动发怒,似乎都在与那条界限搏斗着。一个技术发达、文明秩序不断完善的社会,更需要人们完善心灵。文明不仅仅包括地面上的理性之物,还包括非理性的、野蛮的一面。野蛮一直都在。

飞光无痕,神只无言。

庆幸有照片为证。发生的一切让赵学梅试图用抢救式的拍摄方式来留住它们,让美好变得更清晰、更清醒。当光影锁住并拓下时间一瞬的步履,我们真要感谢影像胜任了人类视觉对客观事物最稳定、最真实的记录,让现实充满了不尽的神奇与梦想。

一个用光描绘的伟大发明,使人类能够定格一个时光的瞬间。

拍摄二十八星宿,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多的是想从细部发现宋代印记。反复拍照,从多个角度理解它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这些千年的记忆续接起来,把古人送来的香火延续下去。她无法述说内心怀着怎样的敬畏,世间精彩都需要亮相,独知独享的绚烂,终究只是昏暗和消失的意味,美需要感染人间。

每一次拍摄结束,站在玉皇庙外望着高天流云,她在想,宗教曾经温柔软润过人间,除去迷信,我们是否珍爱过这些塑像眼波流转的神情?

一切都像从前,一切都在改变,怀恋和感喟的情感寄托皆有因果。

赵学梅的孩提时代,是在一个只有六百多人口的小村庄中度过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小村庄,却拥有七处各具特色的传统文化场所。有应许受祷、行云布雨的道教龙王庙;有诫导人们成仁守义的关帝庙;有教化人们好善嫉恶的白衣堂;有演绎虚灵、托寓常世的佛教小西堂;有逸立傲雪、异质奇葩的梅树堂。几乎每一处古文化场所中,都会有相关艺术形象的塑绘作品。正如她所说,这些塑绘,无疑都是十分生动的美学、理学、哲学、宗教文化的实体教材,一代又一代人通过向其观瞻、膜拜,聆听长者讲述、劝谕,渐渐理解何为公平正义,何为因果相循,何为天理昭彰,从而树立起最原初、最基础、最朴素的道德观与价值观。

与每一个出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所经历的没有什么两样,那些缠绵悱恻、血脉偾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尘埃里,一切永远不会再有。是什么让如此庞大的时间单位和情感因素被过度挥霍?当思维搁浅在她对不经意发现的乡村的一块匾额“一犁万卷”四个字的想象中时,“一犁万卷”的意境竟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涌来。

“我是看见过它悬挂在农家的门额上,后来它不见了。深情让人饥饿。想象总是辽阔的、美好的,北宋诗人杨公远善词工画,终身未仕,一生有记录的五百二十九篇诗文收录在《四库全书》中。其中《次程国舍》中的‘欲会春风欠宿缘,识荆琳宇忆当年。初逢脱略知心地,再见从容值暑天。万卷诗书君有种,一犁烟雨我无田。晓来喜报檐前鹊,忽得珠玑璨两篇。’这五十多字的七律中最让我喜欢的是‘万卷诗书君有种,一犁烟雨我无田’。但与故乡的‘一犁万卷’比却少了点广阔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