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室的芬芳与饼干厂又有不同,除了它们适合的季节区别,香味也稍带区别。饼干厂的芬芳更娇憨,冰室的芬芳更浪漫。雪糕一般有两个颜色:粉红和鹅黄。冰花则是透明的。有时候是一个雪糕加一个冰花,搭配效果十分丰富。这个世界对馋嘴的小孩太好了。
如果我和小夏都再绕远一点,我们也许会在电影院门口相遇。但电影是晚上才会放映,那时候会涌现一些卖零食的人,自行车后面绑着两个筐子,把神秘的布打开,里面很可能是刚炒香的葵花子。葵花子的盛量工具是几个大小不同的杯子,几分钱用哪个杯子固定的,方法跟打酱油一样。
电影院门口还有卖竹蔗的,跟瓜子一样,都是一场电影结束后地板上丰富垃圾的来源。“乌腊蔗”是竹蔗的一种,粗而黑皮。平时想吃的时候,也可以去祖母或外祖母那里,深情叫唤一声,便能获得几分钱,足够买上一大截吮吸良久。但去母亲那里叫唤是没作用的,母亲认为馋嘴是家教不严。
四、
彼时买东西,都不说店名,多数也没店名。一般是用店长的名字代指,而且多是外号。比如,去铜锣伯那里打酱油,去三姨那里打酱油。多数店主的名字很奇怪,叫熟了也不求究竟。例如,卖火炭的中年女人叫花弟,卖蒸芋头的后生仔叫竹桶,卖咸水粿的叫老秀才,不知道他跟秀才有什么关系,看起来分明更像个兵。
卖猪肉的叫德国兵,他早年腿受了什么伤,走路无法弯曲。群众认定德国兵走路就是这个姿势,便赐名于他,他只能接受。
德国兵的老婆,是一个非常凶悍的女人。有次路过,看到她对一个买肉的女子出言相讥。买肉的说:给我切块好看的,今天十五要拜神。她冷笑了一声说:给你切块好看的?为啥?你长得很好看吗?
街坊吵架,是民间语文的活化石,只是无法穿越回去听那顾客如何应对,怂的在这逻辑下只好羞愧地退下,悍的必有一场言语鏖战。
五、
在那条打酱油的路上我们还能遇到什么呢?
能遇到沿街叫卖的小贩——补伞的、补锅的、绑牙刷的、卖菜的、收尿的、撬尿桶垫的,还有用篮子提着各种粿穿街走巷卖的。神奇的是,如果买方没钱,卖方也不强求,只拿块瓦片在墙上记一下欠多少分多少毛,留待以后对证。所以彼时很多小摊贩,随身还携带块小瓦片。
小夏说他们的巷子有人在叫卖爆米花,叫卖声响起时,最好父母还没下班,则可以从米缸里捞一小杯米去等价交换。
卖冰棍。一根冰棍两分钱,加了红豆的贵一点。装冰棍的是一个类似热水壶的东西,跟冰室租的。放暑假的小孩会兼职卖冰棍,但热水壶里装的冰棍不见得都能平安地卖掉。有的悲哀地融成一摊水和一根棍子,有的——那简直是晴天霹雳,整个热水壶打翻了。失手的小孩像个中年破产者,沧桑地看着一地玻璃。
卖草粿。小夏很喜欢吃而我一点也不。她甚至觉得卖草粿的声音很诗意——小贩用空碗叩出急管繁弦般的节奏,待到叩碗声变得低暗缓慢,节奏凌乱,她就知道有人正在买,小贩正忙于拌切搅和。她的馋虫应声而生。
连散装花露水都有得卖。一个国字脸男人骑着单车,车身后牵挂两个竹筐,竹筐里就是大瓶的自制花露水。他的测量工具远比打酱油的高级,是一个大针筒,上面有刻度。有人买时,他就停下单车,像科学家一样拿出他的针筒。小孩神圣地仰望,看着针筒从大瓶里抽出相应分量。浓绿的液体抽出来之后变成浅绿,更美了。
吾乡乡谚:个钱橄榄个钱姜,个钱银锭个钱香,宛然就是那个走在打酱油路上的小孩,拿着几分钱买这买那左顾右盼之情态。
六、
我们那条街似乎热闹一点,小夏的那条巷子更为安静。她说如今常常梦见那里,梦里总要奔跑,因为梦里总是夜晚,从外祖母家回来,没有路灯的巷子,那长长的寂静里,总是她一个人在拔足狂奔。
她家在巷子最里头,巷子里有个并无攻击性的疯女人,白天时经过她家的门口,总是觉得诡异不安。但对小夏而言,这个疯女人在夜晚产生的感觉则完全不同。
小夏害怕半夜醒来,极端的安静让她产生时空的不确切感。但假如疯女人也在半夜醒来,那就太好了。——疯女人确实经常在半夜醒来,搬一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的巷子中间,大声地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她时而痛声咒骂,时而婉言相劝,时而语带哭腔,时而亢奋唱歌。她在说什么,年幼的小夏丝毫听不懂。但有疯女人的声音,小夏就不再觉得半夜深巷的寂静令人害怕。她听着疯女人在夜空中情状各异的倾诉,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慰,又踏实地入睡。
然后,也许一觉醒来,就四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