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联芳

1、

山连着山,参差耸起,曰兆山,曰长松,曰马鞍,曰箬寮,曰西屏……松阳城在仙霞岭山脉200多座青峰围起的摇篮里。松阳名字真好,有汉唐气。松阳,松阳,松在高岗,日光朗照,苍古清旷,朝气蓬勃。

秋夜爽朗,穿过松阳县城的人民大街,到对面的南直街去,也就几步路,就到明清时的繁华里去了。

打铁铺炉膛里吐出红红的火焰,火红的铁块被夹到铁砧上。铁锤落下,当,当,当,叮,叮,叮,沉闷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清脆,一件铁器成型了,是一把镰刀,或是斧头,或是犁头,或是火钳,摆满了打铁店,等待着泥土、青草、稻禾、树木,等待着耕种与收获。

弹棉店,棉絮如雪,让人想念童年的冬天,厚厚的棉被盖住小小的身体,雪光透过窗的缝隙,落在被单中间那朵大大的牡丹花上,呼出的气息,嫩嫩的,白白的。家人们在外面打年糕,杀年猪,做豆腐,脚步纷乱。

百仙面馆,热气腾腾的,面团摊开,刀裁出一条条,两头拉起,丢入沸水,翻滚,捞起,加红肠、咸菜、油渣,一碗落肚,那个暖啊!

走过钉秤店、剃头店、草药店、配锁店、茶叶店、花圈店、酥饼店、青瓷店、酿酒坊,时间在这里缓慢而温暖而深情。

经过万寿宫时,阵阵锣鼓声从这座深院里郁拔而起,发散开来。寻着戏音的源头,拐进一条深长的巷子,走进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搭了一个戏台,台下黑压压地坐着一群人,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一时恍惚,以为走进周密的“武林旧事”里去了。

台上放了一张搭上门帐的桌子,后面放一张椅子。戏人是乡间的村夫村妇所扮,行头不讲究,妆容也淡,只敷了一层白粉与胭脂,掩盖不住脸上的皱纹,伸出来的是日常劳作的一双手,有汉唐戏弄之风。

看戏文。

——阎罗王坐在门帐内,两边分站牛头马面、判官、阴差,不时有阴差锁了一个个灵魂来,到阎王爷跟前对他们在世间的行为进行审判,打骂爹娘的被绑去断肋去腰,宰牛杀马的将他打下刀山,搬弄是非的被割去舌头,大秤小斗不公平交易的被推下油锅,最后是阎王赏“金灯一盏,三吹三欢,送过奈何桥”。金鸡报晓,阎王退了殿庭,吩咐小鬼关了阴司门。

这是一折劝善戏。地方戏讲究的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不虚,报应不爽。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各显了真性,台下人看得分明。

跑去戏台前看了戏牌,才知是松阳玉岩高腔剧团在此搬演《夫人戏》。

《夫人戏》也叫《九龙角》,是道教仪式剧,也是傩戏,是松阳高腔的看家戏,全剧三本七十二出。演的是唐大历年间,福建福州府古田县临水村道士陈上元之女陈正姑,为救被蛇妖所害的哥哥陈法通,上闾山学法,学成下山,一路与妖怪斗法为民除害的神话故事。神话,是人与大自然最天真烂漫的对话,也是人借了神话的躯壳说自己的事。戏文里斗法驱魔的表演,如打筊、踏罡、捏诀、吹龙角、念咒、唱曲这些做法事的科仪,几乎不做艺术加工搬上了舞台。据说,旧日的戏人也是道士,道士也是戏人。

看松阳高腔,似看一双粗粝的手剪出来的一幅风俗画,也似看老街上的手艺人在打制一副农具,一件蓑衣,一床有大红的双喜字的棉花被,浓浓的土腥味里又有朴素的雅。行腔里加入了咿、啊、呀、哈等衬字,帮腔、甩腔、衬腔,“一唱众和”,充满了山歌野唱的风雅。《诗经》也是这种雅。曲牌【孝顺歌】,生旦的唱腔以高八度假嗓甩腔,帮腔加入,稳稳托住甩上去的高音,音响不绝,似风摇林梢,似白云缭绕青峰,似雨点从南山而来,这其中有花开花落,有风雨晴天。这些来自乡野的曲调,是人在大自然中的万千气象。

徐渭的《南词叙录》说南戏“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又说“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松阳高腔,还是南戏古老的风貌,如一户人家,几代繁衍,开枝散叶,子孙兴旺,一个孙辈,五官、声音、行动,一看,那么像老祖母。

夜气下沉,锣鼓声骤然响起,仿佛置身于莽莽苍苍的乡间,回到了儿时的村落,夜晚星星低垂,山野磷火点点。黎明,公鸡喔喔打鸣,家家木门吱嘎打开,炊烟四起,散为晨雾,一个个身影沿着石板路去山野,放牛,砍柴,插秧,采茶……

走出来,一轮下弦月在这条明清老街的马头墙上面挂着。老街上的烟火,松阳高腔里都有。

2、

松阴溪,是南宋龙泉青瓷凤耳瓶的色调,粉青如玉,细腻滢润。

这条松阳人的母亲河,从遂昌安口启程,离开遂昌,进入松阳,横穿松古平原,最后入莲都大港头,汇入瓯江,到东海。南戏就沿着这条水道来到松阳,而后在这片群山环绕的水土里,开出一朵花来,就是松阳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