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一位文友。他是做公安刑侦工作的,记忆力惊人,说起我们20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每一个细节就像考卷上的标点符号一样清晰。他记得去杂志社开联谊会时我迟到了,弯着身子,悄无声息地坐到后排。在整个会议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拿下帽子,未跟身边人打招呼,双手扶膝,只坐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在一个陌生环境中,我的每一根面部线条仿佛都在说:“放过我,我跟你们不熟。”
他三言两语就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个内向者的形象,接着,所有的人都对我发出感叹:“这20多年,你的变化真大呀!”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问自己。这份工作需要与各行从业者打交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仔细想了想,也许,改变就是从我频繁登上火车开始的。
那时,高铁线路还没有建成,出差都要坐K字头的快车,如果能买到T字头的特快,已经是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了。火车的座椅靠背都是直的,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路程又长,几个小时后就腰酸背痛。我第一次出差没经验,不知道要带靠垫和拖鞋,坐几个小时便有坐骨神经痛发作的预兆。见我将外套卷起来当靠垫,又反复捶背捶腿,对面正在倒啤酒的大哥笑了,他扯下面前的鸡腿递给我,说:“你太瘦了,背上没有脂肪,就会硌得慌,赶紧吃个鸡腿补补吧。”
在火车上分食烧鸡怎能没有啤酒?大哥不容分说给我倒了半杯。喝酒的杯子很奇特,是几位乘客所带保温水壶的盖子。那时候流行的保温水壶就像热水瓶一样,瓶塞外面还有一个拧着的盖子,拧下来,洗干净,正好当杯子用。
大哥见我迟疑着不接面前的酒,立刻像洗牌一样,把面前的6杯酒更换了位置。大哥与其他4名旅客都端起酒来,打开了话匣子。大哥朝我眨了眨眼,我读出了他的潜台词:下了这趟列车,也许我们今生就不会再见了。与其无聊、戒备心十足地度过这几个小时,不如对着窗外的秋景,来喝杯酒吧,瞧,我的酒不知道换到谁的手里去了。
一只烧鸡,一包花生米,三罐啤酒,很快就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同路人。就在面红耳赤之际,我听见自己和素昧平生的旅客一同哼起了学生时代的歌谣。他们笑着摇头,嘲笑我的五音不全;我也笑着摇头,嘲笑他们竟然记不住歌词。接着,我向他们诉说,自己念了4年大学竟然没有谈过恋爱;诉说自己是个热爱文学的人,居然阴差阳错学了化学;诉说自己每个周末都去图书馆借书,借完书,必走通往母校西门的那条路回家,那里到处种着黑压压的水杉,月光洒下来,在地上化为针尖、麦芒一般微弱的光芒。我知道,在院墙的另一侧,我那些考上研究生的同学还在做实验,而我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谋生生涯。我觉得很迷茫,像我这种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将来怎么吃去天南海北采访这碗饭……这时,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旅伴的酒都喝完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浮起了百感交集。也许不少人都会有这样的无能为力之感吧,我们就像被一股巨大的惯性抛进了溜冰场,几乎是瞬息之间,我们必须支棱起来,像一根唱针那样,在一张巨大的唱片上滑行,发出自己的声响。不管成调还是不成调,你已经被抛出去了,这些歌无论如何都要唱完。
最后,给我倒酒的那位大哥安慰我说:“就算内向,适应环境也不难,只要在火车上练习如何与陌生人交流就可以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要学会求助呀。行李箱放不上行李架,你要请人帮忙;端着滚烫的方便面在过道里走时,你要请人让道;你要是想早睡,让你的旅伴安静,你就敲敲床板。不要把跟人打交道不顺利的后果提前在脑子里过上十几遍却还不行动。那样的话,你多累呀。”
多年以来,大哥的良言一直在劝勉我:总把自己关起来,你就会错过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横下一条心,既然出差次数多,我就在火车上练习如何跟陌生人交流吧。我从观察旅伴的面相与言谈举止开始:从他穿什么样的衣服,猜测他的职业;从他放背包的动作,猜想他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就像当初大哥告诉我的:从放行李的那一刻起,就要找到能聊天的人。
我因此有了诸多奇妙的经历。当年,光是从南通回南京,就需要经历5个多小时的车程,推小车卖小火车模型和袜子的列车员来回兜售3趟,他像在说单口相声,周围的乘客仿佛进了相声小剧场一样乐不可支。我对面坐着一个南通人,他说外派到南京这3年,在来来回回的路途中,他已经从列车员那儿买了20多双袜子,5个不同的火车模型,“就为支持一下对工作这般投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