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祁村,正当立秋的黄昏。
一进祁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芦苇地。这是一个离我的村庄后村仅七八里地远,同属一座山系,只有七八百人的小山村。它与我的村庄背靠背,我们在大山之阳,祁村在大山之阴。
和所有村寨一样,坡场相连的山腰山脚,树林掩映的半路上,潺潺流淌的山泉清冽甘甜,供路人解渴,夏天还摆有荞粉面皮摊。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场院里都堆放着成卷成卷的苇席、成捆成捆的苇秆。祁村盛产芦苇,最出名的手工艺就是编苇席,就连打麦场上也摆放着几轮石碾子,人们挈妇将雏,正忙着破篾子、碾篾条、编席子。
草本芦苇,本是古代《诗经》里苍苍的“蒹葭”,属于禾本科芦苇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本应生于江河湖泽,但在成县,芦苇或生于池塘,或长在沟渠,或依于沿岸,或附于低洼草滩。
在山的角落,若不是汛期雨季,水是稀罕物。少年时期,顽皮的我们走遍沟沟岔岔,试图寻找一条水流汹涌的像样的河,但愿望最终落空,我们没有找到一片能呈现芦苇倒影的水泽。
祁村之所以有大片大片的湿地,又天然生长着茂盛的芦苇,可能由于大量山林涵养的旺盛水源汇聚在这里,形成丰沛的地下水,从而滋养着丛生的芦苇,水生根,根发根,蔓延生长。
对漫山遍野旱渴的黄土地而言,一垄垄芦苇地,一片片郁郁葱葱的芦苇林,宛如旷野上的一片片绿洲,栖息着麻雀、野鸡、蟋蟀、蚂蚱……万物有灵且美。
芦苇留给我们的生活记忆,除了用来编席织帘、做风筝,每年包粽子必备的粽叶也采自祁村到羽子川一带的芦苇,这是成县最茂密的芦苇荡了。
芒种至夏至的十多天里,熙熙攘攘的小镇集市上,集中大量收购这种叶舌肥宽、清香翠绿的芦苇叶,连夜整车发往外地。
普通而野生的苇草全身是宝,这种于湿地中密密麻麻生长的草本植物,个头高比玉米,花穗如絮,从春天萌芽抽节,到夏天叶茂成林,到秋天芦花满天,再到冬天苇秆收获,一年四季都聚集着麻雀。
走访席地而坐编晒席、编炕席的老手艺人,他们用木柴架火,煨上陶罐,煮着清茶,蓝烟随风飘散在场院里、屋檐下,袅袅升腾的烟火气,吸引着成群结队的城里人和摄影艺术家慕名前来游玩、观赏和采风,络绎不绝。
往日的生活,在岁月的推移和农事的消磨中,化身迷人的风景。
我们边走边看,搜肠刮肚又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花草田禾的名字,一抬脚就走到了村西头,一群叔婶正坐在土地庙旁的树林里纳凉。
多少年来,不管生活怎么变迁,乡亲们农闲的聚会方式依旧,唠家常的地方依旧,大家随意坐在一块石头或一个土坎上,不用排序,无须站队,谁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深思熟虑,可以说哪一块坡上的玉米先成熟,可以说谁家要拆瓦房盖楼房,可以胡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可以谈论着悲欢离合、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可以相约去赶酒席和大集,可以奔庙会去看戏,可以推着孙子的婴儿车满村游走,也可以端一碗饭串几家门……
即使村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新媳妇迎进一门又一门,庄稼收种了一季又一季,茶余饭后大家自发集结的地方,还是这人来人往的村头。他们从年幼时在这里玩耍,到年老后坐在这里消磨时光,即使牙掉了,耳聋了,身体缩了,饭量变小了,这些饱经风霜、本分寡言的篾匠的后代依然相聚于此。
我们回到这里时,叔婶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们,充满慈爱。我们永远是芦苇荡里的一员,可随着读书求学,从幼苗长到茁壮后,又注定得离开这片乡土。
山河入秋,芦叶将在秋风中苍黄。我剥开一株芦苇,空心的芦茎上敷着一层白色的薄膜,它可以当笛子和唢呐的音膜。人间最美妙的乐声,全靠这层芦苇内壁的葭莩跟随气流振动。走在山村外,迎面吹来飘过芦苇荡的微风,我情不自禁踏入收割完小麦后泥土被耕耘翻熟的土地,绵绵的黄土淹过脚面,等待白露过后野菊花像灯带开遍地坎的时候,种下来年的小麦。
放眼望去,野生的芦苇荡一望无垠。一座远离村庄的瓦屋旁,一棵高大的老辣子树上野藤缠绕树干,树叶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我拿出手机,对着无人的野径,拍摄远山群峦,拍摄羊肠山路上贩芦苇回村的收苇人,记录烈日下在农田里耕作的农人—他戴着草帽,听着秦腔,毫不停歇地挥舞着锄头,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已汗流浃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啥时候都不会对别人诉说他的疲惫。不向生活叫苦,就是他的体面。
我缓慢地走近坡腰的桔梗地,盛开的花儿在风中荡漾成一片紫色的海。我轻抚过蒿草中的野棉花、眼睛草,摘下土坎上熟得通红的覆盆子,然后对着一个个梯田塄坎上用芦苇秆扎绑的稻草人深深致谢,把亲亲的黄土地和绿油油的山野,还有飞翔的鸟群与草丛中的虫儿,全部装进我离乡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心里。
徐徐山风轻轻吹过黄土地上的芦苇荡,沙沙的声响似它们倾诉衷肠。在树林里的土路上担水的男孩已经挺起了脊梁,两桶泉水被他稳稳挑在肩上,脚步稳当,夕阳从他的后背映照到脸庞。
黄昏将近,晚风呼唤着,已经明显有了些许凉意,三伏天栽种的荏子已经换苗成活,感阴而鸣的蝉儿降低了声调,嘶哑而经久地聒噪着,像在报讯,像在传颂,像在庆祝,声音回荡在山村上空。
此时此刻,我想起帕斯卡的观点: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因为思考而通向无穷。他对人和芦苇的哲学阐释,正如故乡人对命运的理解:山穷水尽的地方,只有人低头弯腰耕耘,在泥土里打滚,生活才会更加热乎。